第八章 忠仆之死
天边泛起鱼肚白,马车停在悬崖边,叠翠撩起帘子。
“怎么停了?”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周围似乎只有她一个人,车夫也早已不知去向。
叠翠心里有些慌,怎么会连车夫都不见了呢?
“有人吗?”
四周寂静无声,叠翠坐回马车里,马车外逐渐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叠翠把行李放在车上,自己壮胆下车去看。
“有人吗?”叠翠扬声问道。
乌鸦盘旋在天空上,树影婆娑,空气中还有清晨的味道。
叠翠在周围看了看,实在是没有人影。
身后似乎有蛇一般的声音,叠翠转头,胸口有了一股痛意,低头,竟是一截剑刺穿了胸口。
叠翠想说话,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暗子将叠翠推下悬崖,看着人影落下深渊,放心离开。
耳边是风声呼啸而过,时间仿佛都慢下来,叠翠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贼人来杀她,她只是一届奴婢,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虽说看起来是万丈深渊,也兴许是清晨,日光还未照到崖底,叠翠的衣物勾在侧生的树枝上。
树枝虽然被压断,但是好歹减缓了些冲击。
掉在郁郁葱葱的灌木里,叠翠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这悬崖并没有很高,但是若不是她被树枝拦下了,只怕是葬身于此了。
如今是不是被拦下来,还重要吗?这里荒无人烟,她也是一死。
“哟,这哪里来的一个小姑娘,还受着伤?”
清朗的男声响起,叠翠警惕地转头,却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口。
“嘶。”
“别动。”男人蹲下来,一身白衣胜雪,却沾上了叠翠身上的污血。
“你是什么人?”叠翠撑起身子向后一缩,道,“我可是永安郡主的人!”
男人玩味地一笑,道:“那你的永安郡主怎么不来救你?”
叠翠还想说什么,胸口却有一股剧痛,皱着眉头不言语。
“好了,既然被我碰到了,那我就大发慈悲救你一回。”男人往她嘴里塞了一粒丸药,将她扶起来。
“小姑娘,你身上的剑伤可不是一般贼人能有的武器,大多是家养的暗子,你如今这般田地,要么是你家主子的仇人,要么就是你家主子要除掉你了。”
叠翠感觉身上没那么痛了,开口反驳道:“我家郡主向来乐善好施,怎么会有仇人?”
“那可未必,一个人要树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树敌。”
远处有小童的声音。
“席公子,席公子!”
气喘吁吁的小童子在眼前的男人身前停下来。
“小方?来得好,带上这位,永安郡主的人,咱们回去。”
小方有些疑惑,问:“永安郡主不是‘凤星’吗?她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席修明耸耸肩,道:“谁知道呢.”
“席公子,您把这么一个姑娘带回去,老先生那里怎么办呢?”
“靠你了!”席修明摆了摆宽大的衣袖,站起身扬长而去,“别让老头误会了!”
“席公子!”小方痛心疾首地捂住胸口。
叠翠有些发懵,问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我啊,我叫小方,是席公子的童子。”
看着叠翠的目光顺着席修明的方向去了,小方又说:“那位,是天浮山的大弟子席修明。”
“是他救了我,不知要如何答谢他?”
小方摇摇头,道:“姑娘不必答谢了,席公子救过的人有个百八十了,若是个个都来报恩,那天浮山可经不住吵闹,姑娘只记得平日无要事莫要打扰席公子就是。”
“是。”
暗子已经回到了相府,隐匿在黑暗处,再无动静。
李长宏听说皇上给叠翠找到了亲人,回府便匆匆到了李诗筠的院子里,却见李诗筠遣散了周围所有的下人,一个人坐在房里。
“诗筠,皇上找到了叠翠的家人?”
“是啊,那家人还是咱们的熟人呢。”
少女放下手中的书,只是一个夜晚,她脸上似乎没了失去一起长大玩伴的难过。
“熟人?”李长宏想不出自己熟识的哪个人家会抛弃一个女婴。
“是啊爹爹,正是府中,辛姨娘啊。”李诗筠低垂眼眸,看不出神色。
“!?”李长宏不可置信地抬头。
李诗筠继续道:“辛姨娘乃欺君之罪,若是皇上提起,便是整个相府的灾难。”
“你的意思是?”
“爹爹随我来便是。”
红色衣衫的少女走在相府的小路上,身后跟着高大的中年男人,停在落满灰尘的‘翠竹轩’门前。
扶柳正好在小厨房做好吃食走到院子里,就看见李诗筠气势汹汹地走来。
“你是辛姨娘的婢女?”
扶柳点头道:“奴婢扶柳,是辛姨娘的贴身侍婢。”
“去叫辛姨娘出来。”
“是。”
辛姨娘很快走出来,躬身行礼道:“见过老爷,见过郡主。”
李长宏心头有不好的想法,只是未表现在脸上。
“辛姨娘还记得十七年前,失的孩子是男是女?”李诗筠问道。
辛姨娘脸上白了一分,她知道李诗筠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便不再隐瞒,老实答道:“是女孩。”
李长宏意识到了什么,正想开口阻拦李诗筠,却见李诗筠呵斥道:“大胆绾辛!你可知你犯下的是欺君之罪!株连九族!”
“诗筠……”
“爹爹不必多言,皇上已经将此事交由我处理。”李诗筠转头一笑,再看向辛姨娘时又是满面冰霜。
李诗筠眼眸闪烁,道:“叠翠没事,我将她送去了乡下。但是皇上一旦下令追查此事,整个相府都得陪葬!”
辛姨娘松了一口气,跪下道:“妾身已知罪孽深重,不求郡主如何救妾身,只求郡主留下叠翠一条性命。”
“她与我情同姐妹,我自然不会为难她。但是她能不能活,就看你这个做娘的,给不给她活路了。”
沉默了很久,久到李诗筠几乎失去耐心的时候,辛姨娘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道:“多谢郡主救女之恩,妾身自当以死谢罪。”
李诗筠挥手,身后的婢女低头捧上白绫,辛姨娘闭上眼睛。
“诗筠,或许……”
“爹爹,皇上如今是看在你我的面子上让我私了这件事,那就一定要做出我们的诚意和忠心了。”
辛姨娘已经捧过白绫进了屋子里,李长宏实在不忍看着辛姨娘死在这里,看向李诗筠的眼睛,却看见古井无波的眼神。
“诗筠,真的别无他法了吗?”
“爹爹身为丞相尚且没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更何况我呢。”
白绫被扔过房梁,辛姨娘在底端打上死结,扶柳和林嬷嬷哭着跪在辛姨娘脚边。
李诗筠偏头,看向别处,房里的哭声渐渐刺耳起来,一声碰撞声响起,是扶柳跟着辛姨娘去了。
“……真是忠仆。”
已是夕阳时分,李诗筠伸手遮住落日的余晖,道:“要是叠翠还在,也是一个忠仆。”
“你这话,什么意思?”李长宏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
“爹爹,叠翠已经死了。”
李诗筠闭上眼睛,道:“是我亲自命人杀的她。”
“诗筠,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女孩露出一抹笑容,道:“爹爹,再也没有人能动摇我‘凤星’的地位了,我们的荣耀,将与世长存。”
李长宏只觉得浑身冰冷,那个单纯的女孩儿终于在皇家的教导下变成一个属于家族荣耀的奴仆。
“诗筠,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为什么不是呢?”李诗筠转过头去,道,“‘凤星’之称,已经不再是一个称呼。当它和家族的前程牵扯的时候,它就彻彻底底是人为的一个工具了。”
女孩哼唱着轻快的小调越走越远,只是脸上渐渐被泪水遮掩。
她杀了自己的庶妹,还逼死了庶妹的母亲,为了家族,她真的是正确的吗?
斜阳泼洒在李诗筠身上,她身上竟然没有半分属于少年人的活力。
李长宏仿佛老了数十岁。
“爹,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站着?”李承悦腰间别着一支长笛,浅黄色的袍子,黑色的长靴,好一个贵公子。
李长宏看了一眼李承悦,心里五味杂陈,道:“你有空,多陪陪诗筠。”
“那是自然。”
话落,李长宏转身离去,李承悦本想出言询问,只是看着父亲的背影些许落寞,便只好作罢。
夜里,李诗筠一个人坐在屋里看着书,一伸手却探不到点心。
“叠翠!”
一个婢女弯腰走进来,道:“郡主,叠翠已经回家去了,您忘了吗?”
李诗筠的目光黯淡下来。是啊,叠翠已经不在了。
“帮我去取些点心来。”
婢女屈膝道:“是,郡主。”
往日里精致可口的点心,此刻竟然索然无味。李诗筠放下书,走到院子里。
“以后你替了叠翠的事吧。”李诗筠给身后的婢女说。
“多谢郡主抬爱,奴婢定不负郡主所托。”
李诗筠撇了一眼婢女,道:“你叫什么?”
“奴婢名唤金蝶。”金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李诗筠的表情,看着李诗筠似乎没有什么反应,放下心来。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长夜漫漫,李诗筠坐在院儿里喝茶,无心睡眠,恰巧碰见李承悦来她的屋子里。
“二哥怎么大晚上的来了?”
“筠儿怎么还不睡?”
李诗筠摇摇头,道:“毫无睡意,便来院儿里喝杯茶。”
青年坐在石椅上,说:“这茶可提神,你仔细整晚都睡不着。”
“本来就没打算睡,这盏茶岂不是如我所愿?”
李承悦黑曜石般的眼眸看着李诗筠,有些担忧。
“睡不着,有心事?”
“皇命不可违罢了。”李诗筠不动声色地将茶水一饮而尽。
“皇上为难你了?”李承悦焦急地站起身来问。
李诗筠挥手,道:“皇上也是为我好,算不得为难。”
“皇上说了什么?”青年慢慢坐下,问,“我看府中奴婢大多穿上了麻布的衣服,像是凭吊。”
“二哥还记得辛姨娘吗?”
李承悦点点头,“自然记得,当初辛姨娘进府,娘可是和爹置气了好久呢。”
“辛姨娘死了。”李诗筠神色没有任何波动。
青年一愣,问:“皇上又为何要与一届小小妾室过不去呢?”
虽说他也不喜辛姨娘,但好歹是一条人命,更何况皇上亲自下令,只怕是有些不为人知的原因。
“二哥只知道诗筠为家族铲除了一个隐患便好。事关‘凤星’,我也不能不顾大局。”
“好。”
李承悦何等聪慧,眼看小妹院儿里的叠翠也一起消失不见,再想想十七年前辛姨娘捡回来叠翠的传言,还有什么不懂?
“没想到到最后反倒是小妹在守护家族,衬得二哥实在玩世不恭。”李承悦惭愧地低头。
金蝶将煮好的茶端给李承悦,李承悦看着是个不太熟的面孔,心里担忧起叠翠来。
“诗筠,叠翠后来是如何处置的?”
李诗筠手中动作一顿,道:“我将她遣送去乡下了。”
“如此也好,若是母女二人双双殒命,实在令人可惜。”
“二哥果然猜到了。”李诗筠低下头,对面人看不清她的脸。
李承悦抿了一口茶,说:“二哥到底读过书,这些事情还是能想得明白的。”
“是啊,若是双双殒命,实在可惜。”李诗筠说完这句话后,半晌没有开口。
“筠儿,二哥有些乏了,先回去了。”李承悦打了个哈欠,起身伸了个懒腰向院外走去,还不忘嘱咐李诗筠,“二哥知道你心善,但是也别伤心太过。”
“……好。”
夜里的风凉,李诗筠送走了李承悦,一个人散了侍从坐在院子里。
“是啊,我大概已经与心善毫不沾边了。”
李诗筠的神色有些落寞,手中的茶杯凉了也没感觉到。
落叶簌簌,已经入秋了。
“原来已经秋天了,怪不得我这样冷。”话落,眼角的泪水也滑落。
她是有点舍不得叠翠的,但是为了整个相府,她不得不这么做,终究是皇命不可违。
如果,她也能接触到这样的权利,是不是就能保护她身边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