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灰烬
他自少时起,看每个人,都带着一张丑陋而卑劣的面具,每个人都在他的面前不停地上演着一副忠心者的戏码,权位者的游戏,阴谋家的玩弄,就连他自己,都为自己选了一张极其恶心恐怖的面具,那是他的父亲,他的祖父亲自为他戴上的。
而他每每在人前戴上,都像是承载着无尽的追逐挣扎,他会用最凄厉虚妄的面孔,在一片灰烬之中摸索出一片火焰,烧尽那些不忠者的骨头。
他早已经适应一个人时候的冰冷和无坚不破,可是她的溪儿却每每在他难以挣扎而出,寻找到出路的时候,在他最孤寒绝望的时候,携着自己满身的光彩,那样轻盈而无畏的向他坚定的走过来,即使是一眼之下的目光,触碰到他慌张脱下的面具的时候,她也不曾犹豫过对自己伸出手去,仿佛在自己的一片灰烬废墟之中,她从来都是最清白干净的存在。
那样从未曾拥有过的被坚定的选择,一度让他因为想要拼命地去握住而患得患失,可是她却依旧怀着自己的一腔孤勇,用着自己的柔软的羽翼却碰撞着他心底所有的坚冰,他不愿伤她,就只能任凭自己在她的面前敞开自己的心扉,从此,她就驻扎在了他的心里,被他不顾一切的想要据为己有,想要用自己的坚硬和暴戾包裹着,生怕她受到外界的一点伤害,但是到头来,那些真正伤害到她的人和事,却好像都是自己为她带来的。
就像他并非没有想到逼迫着清溪选择司马家和他的时候,会给她带来怎样的伤害,他甚至是早就料想到了,司马家或许会就此和司马清溪这个做皇后的女儿就此疏远,但是彼时的他却乐得见到这样的情况,他以为这样,等到自己真正和司马家终局到来的那一天,就不必再还断尚乱,而对于司马清溪,他早已经决定,不管她会有怎样的选择,他都可以容忍下去,是可以不择手段的容忍,因为她只能属于自己,她对自己的那一份坚定,他会让她延续下去。
他从一片阴谋硝烟之中孤身拼杀而来,他本就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优柔寡断的人,他只会嘴上说着坦荡,却从无半分的光明磊落。
今日他可以毫无底线一般的容忍司马家,容忍他们对她的皇后的伤害,还因为若是自己一时的失控,而再去因着毫无证据的指摘来个霹雳雷霆,那带来的不只是前朝的动荡,还会是彻底地把清溪推入最后的绝境深渊的推手,她的善意和柔软,不只是只对自己,她和自己不同,她的心里,从来都怀揣着太多的难舍的牵绊和殷切的期待。
今日清溪所有的委屈和心痛,他都看在眼里,他愤怒于自己今日难得的信任和真心就这样被她们毫不留情的踩进了泥尘里,愤怒于她们对清溪如此决绝的背弃和利用,愤怒于自己竟也是才成为了他们成就这一切的其中之一,那是他捧在心尖上的宝贝,而今一朝风雨,就被他们视若蔽履尘埃。
“陛下。”白光蹑手蹑脚的走进内殿,低着声音向曹叡拱手行礼,“按照陛下的吩咐,外面都布置好了。”
“知道了。”曹叡看着还在睡着的清溪,摆摆手示意白光退出去。
清溪自重病之中,总是容易嗜睡,但是总也是睡得很浅,有时候,就算是睡了很久醒来之后,她依旧是会觉得甚至比休息之前还要无力虚脱,太医虽说多休息有助于身体的恢复,但他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担心她就像刚醒来的那几次一样,就此昏睡了下去,任凭他焦急等待了几天,她都是只能静静的躺在那里,仿佛那样的死寂是她对他最无声残忍的谴责和惩罚。
曹叡也就此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每来嘉宁殿遇上清溪休息的时候,他就干脆让她倚靠在自己的怀里面,或是就坐在她的床榻之侧,在她因着噩梦拧眉或是因着不适而有异样的时候,他总能第一时间发现,给她最大的安慰和照顾,渐渐地,他竟然觉得,清溪能够就这样带着安详的梦境安静睡着的时候,竟是比任何时候都要来的有意义。
曹叡静静地看着清溪的睡颜,不自觉地在嘴角柔柔的勾起一抹温暖的笑意出啦,此时的心境,也跟着平和了下来。
殿内烧着炭火,整个嘉宁殿温暖似春日,暖流之中还裹挟着一股股寒冽清美,那是夹杂着的染着风雪的梅花清香,嘉宁殿内安安静静的只剩下清溪若有似乎的呼吸声音。
过于温暖的温度慢慢的渗透进了清溪的身体里,她的脸颊逐渐的爬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似是姑娘用晚霞做出来的胭脂一样,伴着她白皙干净的面容,衬的睡梦中的她那样的清甜可人,让人爱恋不已,看得久了,就不不自觉地陷进去一样。
曹叡挂着温柔的笑,伸出食指,在清溪的脸颊之上,细细虚空的描绘着,印记着,隔着一段只容许卸下去半寸光阴的距离,从她的妙笔收尾的水墨画一般的眼角走至雾锁长眉,走至娇柔轻蹙的眉心,在一路缓缓向下,食指轻而缓地描绘着,描绘着她的鼻梁,一路流淌至她的鼻尖,再到苍白却依旧难掩红润的嘴唇,最后,终于还是伸出了整个手掌,想要轻抚上她脸颊之上的那一片诱人娇美的透红,醉酒的月亮一般,明明是那样的清冷无双,却从太阳那里偷得了一片炽热的光辉。
“阿叡,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清溪仿佛是感受到了脸颊旁的那一份隐隐暗藏的无限柔情,悠悠开口问道,却并不打算睁开眼睛。
曹叡听着那一阵娇娇软软的声音,心下更是一池春水被柳叶砸下一般,荡漾起一圈写满柔情的涟漪,干脆就又伸出自己的食指,轻轻的来回扫弄着清溪醒来之后不愿意睁开眼睛,却在不住到的像受惊的小鹿一般轻颤眨动的眼睫,长长的,密密的,轻软的,像是最珍贵的翠鸟的羽毛,每一分,都价值连城。
“现在是寅时,溪儿若是还觉得累,不妨再睡一会儿。”
曹叡话音刚落下,竟是引得清溪开颜一笑,实在是受不了眼睫上的那一阵阵轻痒,抬手把那人不甘心老实安静下来的手重新拉到自己脸侧,依旧微闭的眼睛却扬起了眼尾,掩不住的笑意,轻轻的在那手掌之上落下一个轻吻后,再放到自己的胸膛之上,那里有着很轻缓的心跳,是她只为他而重新跳动的心脏。
“溪儿......”曹叡的眼中除了有些心动的喜悦,又多出了一份有些迷离的闪躲,“你爱我吗?”
“......什么?”
曹叡似是真的以为清溪没有听清楚一样,迟疑了一刻,突然整个身体都弯腰俯身下去,嘴唇刚好够到清溪的柔软透明的耳垂,便顺势轻轻的含着吻了一下,微微抬起头来,再次柔声却认真坚定的问道:“溪儿,你爱我吗?”
脆弱易碎,他在这时候,哪里还是一个帝王的模样。
清溪缓缓睁开自己的眼睛,跌进了他尽是期待和深情的目光里,那里闪烁着星辰,她怕自己溺进去之后就不敢再说出一句会为他蒙上无尽尘埃的话来,干脆撇过头去,抱着他的一只手,侧着身子枕到了他的腿上,就那样侧着脸和身子窝在他的身上,另一只手拇指指肚轻轻的摩擦着他挂在腰间的那一块鉴心玉,良久之后,她似是在轻诉耳语故事一般的声音就扬了起来。
“阿叡,我很爱你啊,我多想用尽自己的一切去爱你,我想把你缺失的那些,渴望的那些,求不得的,放不下的,都悉数弥补给你,这怕就是我最大的野心了,若是我能够活一百年,我能做的,就是陪伴你一百年,若是我能够活上千年,那我就无声无息也好,陪伴你上千年,若是我终究入了轮回,那我眉宇之间刻印的轮回的印记,都将会是你的名字,你的身影,你的气息。”
清溪转过头来,直直的仰视着曹叡的眸子,那双眼睛从未在自己的脸上离开过半分。
“阿叡,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
“好,只要是溪儿想要的,我都会答应的。”
“......阿叡,以后,溪儿和鉴心玉都会陪着你的,你就来守好大魏好不好?我希望后世史书会记住,结束这乱世,让这天下九州百姓重新和乐安定的,是大魏的第三代雄主,是我的阿叡,是我的陛下,我希望,后世之人提及阿叡,都会称赞为一代明君,敬奉为一任雄主。”
“溪儿,你能陪着我便也罢了,我若是得青史千载称颂,那上天也要让溪儿能够陪我万载的时光才算公平。”
“呵......”清溪不住的轻笑起来,只是那样的笑却是凄然,“这可是傻话了,哪有人能够活得万载的啊?阿叡这般说,可是为难天上的那帮神仙了...”
“那就生生世世。”清溪话音未落,曹叡略带焦急和不甘的声音就掠夺而来,直到清溪不再言语,又放了下来声调,认真无比,“那就世世轮回吧,无论何种方式,无论我是谁,你是谁,无论这世事如何的变迁,只要我还是我,你还是你,都可以。”
“......怎么?溪儿你不愿意?”曹叡看着清溪呆呆的望着他的那一双眼睛,仿佛在他执拗的话语之中迷失了一样,很快就通红了眼底,眼尾处缓缓淌下一行清泪来,她的身上不像是欣喜和激动,反而是那样的错愕和凄楚,微张的嘴唇有些微微的抽搐,就那样睁大着眼睛呆呆地盯着他,透过透亮而悲切的眼睛,她的心底仿若正掀起一阵惊涛,正燃起一片烈火,燎原之势,她竟半句求助都说不出来。
“溪儿......回答我。”曹叡有些心急的又是一声轻唤,直到看着清溪的眼睛逐渐褪去了那逆流涌上的惊愕和迷离。
“阿叡不怕,我会陪着你的。”清溪直视着曹叡,不打算又丝毫的闪躲,这也是她唯一能够对他说的了,即使那份幸福珍贵的承诺之下,有着那样深重悲切,绝望无期的别离,但是她只能对自己的爱人再次说上一句对不起,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真确,不知道他若是知道真相会有怎样的神情,会不会责备她,不知道哪一刻到来的时候,他要花上多久来让自己忘却或是平复,但原谅她的,至少当时的她,别无选择。
“阿叡,我会陪着你的,你要相信,这不再只是我对你这一世的承诺,以后,阿叡的生生世世,我都会守约而至,陪在阿叡的身边,陪着阿叡百年,千年。”
“不许反悔。”
“鉴心玉为证。”
只是,你也一定不要放弃自己心中的那一份理想啊,这九州的百姓,都等待着一个真正的君主呢。
虽是万事成空,誓言成灰。
“外面怎么突然这样热闹?”正思索间,外面难得传来的纷纷杂杂的脚步声,轻笑声就一声接一声的传了进来。
“托溪儿的福,在这些久在深宫的内侍宫女,今晚可以好好的热闹一番了。”
“今晚?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清溪不住的有些疑惑,细细的计算着。
“明日方是立春啊,这我不会记错的。”清溪的眸子更是有些迟疑起来,说哦声音也不住的弱了下去,自言自语一般,“立春时节,万物更始,结束了春寒料峭,天地间的一切都要开始生机勃发,生生不息,陛下明日还要带着诸位大臣敬拜春神,祈祷风调雨顺。”
及至说道曹叡,清溪有些呆滞的眼睛才又开始明亮了起来,有些着急的催问道,“阿叡,我倒是差点忘记了,这几日在忙些其他的,并未给你操持敬拜大典之上的衣物礼制,你可有记得吩咐裴娘帮着准备。”
“放心吧,裴娘半月前就开始操持了,见你也不多问,就干脆不提了,免得你费心。”曹叡有些无奈,她这重点怎么就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