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图穷
  京城道上,越是临近深夜,四下越是被道路上一盏盏还在深夜遗留在那里的灯盏烛火照的亮堂,不时吹起的寒凉的夜风让这些灯火幽微晦暗,晃动着映在地上那一辆还在孤独行进着的马车,一直送它走到了那一座巍峨重重的王宫。   朴素破旧的马车上在高大的王宫大殿门前堪堪停下,小小的朴拙和那魏巍蛾峨的森严显得那样的格格不入。   宫门前伫立着一排排威严无比的侍卫,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与平时的不苟言笑的样子截然不同的焦灼和紧张。   直到上前想要厉声呵斥阻止这一辆不知死活的破败马车的侍卫看到从车上下来的人时,接着幽暗晃动的灯盏,先是一瞬间的怔楞,随即更是一脸惊恐的连忙俯身跪地高声叩拜,微微颤抖的身体,带着惊恐和惊喜。   清溪一身素色衣裙,不加装饰,没有丝毫往日宫中的华丽和庄重。   一根玉簪,松松挽就一头如瀑一般的青丝,也许是因为今夜在外面的漂泊游荡的缘故,她脸颊额前散下来几缕碎发,乍起的夜风不时地吹起又垂下,拂过她的长发,绕过她的裙摆。   清溪淡淡的扫了一眼在她面前跪了一地的侍卫,只向着她面前的那两个欲言又止的侍卫虚抬了一下手,示意他们起来,随即在心里默默的哀叹了一口气,快步向着王宫宫门赶进去。   清溪当然认得他们,他们是曹叡承政殿的御前左右武卫,平时只负责曹叡一个人的安全,现在等在这里,当然只会是那个人命令。   “皇后娘娘,属下奉陛下之命,在宫门外等待皇后娘娘您归来,请您回宫之后先去承政殿面见陛下。”   那侍卫紧紧的用自己的小步子跟着快步而走的清溪,尽量放缓自己一贯的毫无感情的声音。   可随之听到的却是皇后娘娘更加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声音,“本宫自知,不必提醒。”   这个侍卫被噎了一下,瞬间不敢再多言了,只能一路沉默着跟着紧步疾行的清溪在这样又是沉静又是沉重的宫道上前行着。   清溪一贯都是不同于陛下的温和亲切,大魏上下谁都知道,当今帝后是少年夫妻,皇后更是得了陛下的全部爱重,大概也正是因此,这位年轻的小皇后行事待人,诸多手段,皆能够按照她的想法顺利的实施下去,陛下也是十分尊重信任,从不多加干涉。   只是现在就是这两个侍卫面面相觑的也是蒙愣不已了。他们哪里知道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宫里的一切都反常的难得一见,百年不遇的。   先是所有人都被陛下赶到了承政殿外,就连皇后娘娘身边的裴娘和泠泠也不例外。平日里,陛下对下人虽然严肃,但是对于皇后娘娘身边的人,他从来都是不会这般当着皇后娘娘的面而主动多加约束,尤其是对着裴娘和泠泠,更是多了就几分的纵容。   可今天他们却一并被赶出了殿外,陛下今日虽然一个人在承政殿内发了好大的怒火,但是也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的氛围。   正当所有人都觉得反常和紧张的时候,再接着就是他们站在大殿之外都能够窸窸窣窣的争吵声,这就是更加让他们这些侍卫宫婢觉得诧异惊愕的地方。   陛下平时与皇后的相处别说是他在怒火中烧的时候的争吵了,就是他在朝堂之上带的烦心怨气都不会去带到皇后娘娘的面前,面对皇后娘娘的时候简直与他在承政殿时候的样子判若两人。   丝毫不夸张的说,陛下对待自己的皇后的珍爱和宠溺的态度,简直是民间平凡恩爱的夫妻都比不过的,皇后娘娘也正因此,才能够一直多多少少的保持着一些她任性恣意的小女儿态。可是今天,他们竟然第一次有了这样的争吵,甚至他们今天都不知道皇后娘娘是如何违反陛下的旨意在他们的眼皮子下面出的宫的,他们在这之前接到的只是皇后娘娘下令封锁陛下中毒的消息的命令。   再之后,就是黄昏之后他们他们终于再次得以面见刚刚转醒的陛下, 可是彼此的陛下却是形如枯槁一般的不发一言,眼神是死水一般的死寂,直到白光大人当着陛下的面给他们下令到宫门外等待皇后归来时,他们才是一直等到了现在。   他原以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但是现在看见这样的皇后娘娘,他们却是更觉得如鲠在喉,如芒在背一般,不仅是紧张无措,更是一种冬日握寒冰一般的感受。   长长的宫道曲折绵延的铺满了所有的角落,不留下半分无用潦草的空地,在这样漆黑无际地夜里,风声激扬猖狂的乱窜着。   清溪走时太过匆忙,穿的单薄,一身素拙的衣裙不时地被风吹皱了裙摆,一头长发略显凌乱的披散松挽着,苍白精致的小脸此时是那样的楚楚可怜而又清冷淑丽无双。   清溪一步追着一步的急急地前行着,她现在满心的疲惫和麻木,但是她却不能让自己放松下来。   曹叡今日未退尽的滔天怒火可能也会在他醒来以后烧到裴娘和泠泠,以及承政殿内一众内侍婢女的身上,她原以为自己可以有时间赶回来, 但是却没有想到,自己擅自违背他的圣旨离宫之后,那漫长的争辩和谈话同时改变着他们所有人的一切平静,也让她一时之间难免踟躇了自己的脚步。   风头如刀,夜空中的乌云慢慢全部散开,露出了那一轮皎洁冰寒的圆月的全貌,玉璧一样的月光沉甸甸的压下来,冷冷的照在承政殿外乌泱泱的跪了一地的内侍宫女的身上。   不知道是因为夜风毫不留情的席卷,还是因为大殿之内那个随时准备吞噬一切的杀神的威魄,所有人都蜷缩着自己的身子,带着微微的轻颤,却是谁都不敢有任何更大的动作,就那样低眉顺眼的安静的跪在那里,和这漫长的一天共同消磨对峙着彼此的一切力量。   清溪终于放慢了脚步,看着这跪了一地的人,她就能够猜到曹叡今日醒来之后究竟是一副怎样的神态。   曹叡对自己来说,他一方面绝对是一位足够体贴温柔的夫君,但是另一方面,她也不可否认的觉得,曹叡更是一位倨傲不驯的君主,他对清溪有着属于他自己本能一样的最大的耐性和纵容宠爱,但是同时他对清溪也在这份纵容之外多了几分属于他帝王身份的绝对掌控。   清溪的步子并不轻松,有些微顿的走到了最前面泠泠和裴娘的面前。   裴娘和泠泠垂眸间看到那一抹素色的裙角似乎有些微微的错愕,但很快就急忙几乎是同时惊诧的抬起了头来,大概是因为俯首太久了,她们过于急促的动作,让她们诧异混乱的表情上多了几分的紧痛。   “小姐......”泠泠先是像是在从前司马府中一样出口喊道,她今日一整天都是觉得浑浑噩噩的惊忧不已,直到现在看到清溪重新回来,才算是轻轻的松了一口气,但是小丫头刚刚松弛下来的表情还没有维持多久,就又重新拧了起来。   清溪平日在嘉宁殿的时候也是习惯于一身简单的装扮,即使是没有繁杂贵重的首饰衣裙的装饰,她也是自有自己的一种气质疏冷。   若是让泠泠评价,她褪去那一身繁重的皇后衣装之后,仿佛才是洗去蒙尘之后,自在盛开的一朵清丽芙蕖。   可是今日的她虽然也只是换上了更加简单的衣着,却是被衬的自己一身难掩的疲惫之态,长发有些凌乱的披散着,苍白的脸上竟是那样的盈盈弱弱,像是一只受了重伤的小兔子一样,让人不自觉的便生出诸多的爱怜和心疼。   “小姐,发生什么事了,您不是回家了吗?”泠泠的声音不自觉的都带着哽咽和颤音。   “没事的,只是有些累了。”清溪扯着轻松的笑安慰说道,微微的伏着身摸了摸泠泠被冻得通红的耳尖。   “裴娘,泠泠,你们吩咐大家都起身吧,各回住处休息,今夜就不必守在承政殿了。”   清溪看着裴娘颔首回了一个“是”之后就转身大步走进了承政殿内。   今夜是这样不合时宜的冷,清溪觉得她现在因为这份过于凄楚的冷意一定是狼狈极了。   但她执意的把自己的每一步都走的极为稳健,她在努力的用这份装出来的从容来伪装自己最后不肯放下的尊严和骄傲。   有一些过于残酷却又是那样显而易见的真相,不管是曹叡还是她的父亲,兄长,都是那样刻意而卑怯的掩盖着,欺瞒着,清溪也只想当做不知,这样,他们彼此之间都可以留有几分还能够依靠伪装来转圜的余地,只是这个后路,清溪或许并未给自己留下。   她还怀有几分或许会致命的期待和执着。   清溪一步一步的往殿内走着,裹挟着一身外面的微凉气息,让这本就空阔严严的大殿之内更多了几分的肃穆和寒意。   越往里面走,殿内的灯光越是昏暗,清溪注意到,殿内原本整洁不染尘埃的地面上,四散凌乱的躺着被推倒的烛台和烛火,一盏盏精致的灯盏像是一块被恶意踩碎的枯叶,被摔的四散零碎不堪。   整个大殿之内,只要几盏缩靠在角落里面及其不起眼的灯盏在悠悠微微的抖动着自己也在这片冰冷中战栗的的火苗。   看着这些被曹叡的滔天怒火烧灼过的一切不堪的凌乱,清溪很莫名的竟然觉得自己没有在马车上赶回来时的那些犹豫和凄楚了。因为那些万千阴谋利益而生出的寒心和痛苦,此时竟然像是被这些散落一地,七零八落的灯盏的下场而生生的吓退了。   清溪平静了下来,或许说,这更是一份哀默,她甚至在走进宫门的那一刻开始,都已经猜到了自己见到曹叡之后会有怎样的对话和结果。   今夜,注定是一个图穷匕见的夜晚。   “溪儿,你还是去见你父亲了。”曹叡的声音仿佛隔着层层的烟雨悠悠荡荡的向清溪飘过来。   清溪顺着那轻易穿透了她的心的声音看过去,声音的尽头,就是跌坐在一片狼藉之中,把自己缩成了一团的曹叡,他背对着清溪,背影孤绝而凄惶,在那一片唯一摇曳着的烛火之下,显得那样的落寞。   “是......”清溪简单而平静的回答道,随后不加犹豫的俯身跪了下来,向着曹叡的背影扣首跪拜请罪。   “臣妾未遵陛下的旨意,擅自抗旨出宫,还请陛下,降罪。”   “......”沉默,良久的沉默,清溪因为及其标准恭敬的低眉叩拜,并未注意到曹叡听到她的请罪之后,僵直起来的后背,以及他不住紧握撑在膝盖上的双手。   曹叡不得不承认,他还是被毛妩最后的话给威胁到了,他的确还是很害怕清溪真的会因为自己对她的欺骗和利用,而选择自伤或是有任何的对自己疏离怨恨的想法。   所以他只能竭力的克制住自己此刻内心所有的愤怒和纠葛,以及那些因为恐惧而带来的疯狂。   清溪并没有任何的焦急和不耐烦,始终沉默而恭敬的俯首在地上叩拜,时间流逝的很滞涩,仿佛过了许久许久之后,她才等到了曹叡显然是在竭力的克制了他既要爆发的脾气之后的话。   “所以呢,溪儿你......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你既然选择回来见我,是已经做出了选择吗?”   清溪也不待曹叡的应允,就自己缓缓的直了直身子,抬起了头来,无比平静的注视着那一抹背对着自己的最是熟悉不过的背影,以前的曹叡,总是用着最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即使是现在这样的背对着她,清溪也明白,是他在对自己回避着他此刻过于愤怒的神情。   狠厉决然,手段非常,敏锐果决的是他的真实面目,但是温柔和深情也从来都不是他的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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