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街道
  毛妩与清溪的竟相觑而视,轻声一笑道,“皇后娘娘心明如镜。亦是少有的韧毅,只是不知道,皇后娘娘的选择,到底是什么?”   清溪静默的凝视着毛妩,以前竟然从未见识过,她竟然会有今日这般的决然自持的冷静之色,肃然正色道,“我是这大魏的皇后,我的选择,从来都会是我大魏百姓的安宁和平静。”   选择二字,她从前只以为不过也就是选择吃蜜饯还是果子的区别,认识曹叡之后,也不过就是想想今日是选择陪他读书习字,还是自己去和小伙伴一起练舞唱歌。   可是又为什么,直到今天,她却好像每一个选择,都走进了别人为她早已经选定了的结果之中。   她从不是自苦之人,如今,却是觉得自己竟是这样的可悲。   清溪转头深深的看了一眼还在沉睡的曹叡,淡淡的负起双手,眼神透着逼人的寒光,一步步的逼近着毛妩,冷汗未干的手掌轻轻的抚上毛妩微微突起的肚子。   “至于毛夫人,就在这里跪着,等待陛下醒来亲自定夺你的罪责吧,毕竟怀着陛下的骨肉,本宫尚且不能独自下结论。”   “你要回司马府,恐怕不容易,陛下应该也不想你擅离宫闱,若是他醒来不见你,恐怕会有雷霆之怒。”   毛妩此时自己都不知道,她对这位皇后现在更多的是担忧,然而清溪却只是对她淡淡的扫了一眼,“我会有我自己的办法的。”   是啊,她又怎是会被轻易困在着四方宫闱之中的女子,原本就是只要她想,她就是最自由的女子,无拘无束到何处不可去?   毛妩静静地看着清溪缓步走出大殿的背影,明明那样纤弱清冷,不争娴静的女子,却走的每一步都是那样的孤绝不已。   她从司马懿那里找到答案又如何?终究还是一个不死不休的死局,不管怎样,她拼尽一切都想要护下的,难以舍弃的家人都不会有难以圆满称心的结局,乱世之下,要么有绝对的权利,要么你就要有绝对的手段,要么就此庸碌一生,穷苦自渡。   司马懿已经位极人臣,这个地位的他,随时都是曹叡这个向来有雄心凌云,果决刚毅的年轻帝王所要彻底拔掉的钉子。   然而就如清溪这般的女子,对权势地位并无任何的恋栈之心,却又是有着自己执着追求的情义和温暖,她若不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面,一定会是自在快活的一生,哪怕她就是一个孤苦无依,四处漂泊的穷苦百姓,她也会把自己的生活过的像是诗和画一样,有着自己无限广阔的天地。   可是她不仅为了那个年少就失去自己母亲的可怜少年甘愿束缚自己,还让自己成为了他的皇后,一生都困在了这四方宫禁之中,那她的宽仁无争和执着的真情对她来说就是极其危险甚至是致命的。   在淤泥深潭里面,还想要用自己灌满真情的柔软的茎叶坚持着自己的清净和风骨,这样的她会成为众人捕食的对象,要么她被人拉扯一生,早晚沉沦,要么她就会甘愿自溺,用自己的生命来成全她自己。   “毛夫人......”清溪突然回过了头,看着陷入沉思,面色悲切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毛妩说道,“陛下醒来之后,恳求他把你的孩子留给你照顾吧,宫中虽夫人众多,但终究不是亲生,若是所托非人,你怕是会遗憾后悔一辈子,也会毁了陛下的这个孩子。”   毛妩有些错愕的看着清溪真挚温暖的眸子,心中更是陡生疑虑,面上却是轻笑着回应道,“陛下醒来之后,以我的罪人之身,怕是连命都不保了,又怎会还可以再恳求陛下的应允呢。”   “相信我吧,陛下不会杀你的,孩子的事情,你就恳切的向陛下请求吧,他也会答应你的。”   清溪说完就径直的转身走出了殿门,她必须为自己找出一个理由来,不然,她余生都会难安痛悔的。   再次踏上洛阳城的街道,鼎沸的人声让清溪有种恍然如隔世的感觉。   简陋的马车一路晃动着艰难的穿过一个又一个的人群,清溪终于还是心痒难忍的掀开帘子探出头去望着缓慢路过的人群和风物。   清溪轻轻的阖上了眼睛,把自己彻底放松,脸颊枕着放在帘框上的手臂上,暖暖的太阳晒得她脸颊微红,马车因为行驶的缓慢,一路很轻易的裹挟上人们急匆匆相伴玩闹的走过荡起的细细尘埃和路边的美食小吃的香甜。   “皇后娘娘,您还是进到马车里去吧,这样不太安全。”在前面驾车的蓬荜似是感受到了探头的清溪,有点不敢相信的转头去看,就见清溪一脸小女儿态一般的享受着阳光和人声的肆意挥洒。   “......皇后娘娘。”蓬荜以为清溪没有听到,再次小心翼翼的轻唤了一声,想要叫醒她也生怕惊扰到了她。   “皇后娘娘......”   “我听到了,不要再喊了。”清溪的声音淡淡的却又是柔柔的,就像是披洒在她身上的太阳的光芒一样柔和,与她刚才在宫中义正言辞的质问他到底是谁的人,要他带她去见她的父亲时展露出的锋芒和獠牙完全判若两人,她此刻因为这样的放松而格外的慵懒畅快。   清溪让泠泠和裴娘代替她留在承政殿内,等候着陛下醒来,能找到蓬荜,也是因为她让裴娘一直注意着这个大胆的嘉宁殿侍卫,她也是一赌,赌他是司马懿派到她的寝宫的司马家的人。   可是最终蓬荜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只是淡淡的向她行了个礼,就用他身为侍卫的门道,帮她出了宫,还由他自己亲自护送。   清溪依旧是没有听蓬荜的话,枕着手臂静静的留恋的看着这片洛阳街道上的一切。   突然,清溪欢快的声音响起来,“是静安湖,那是我以前和朋友们唱歌舞蹈的地方。”清溪灿然地笑着指着前面的那一片高台湖泊,蓬荜有意的放慢了速度。   “还记得以前每到节庆的时候,我们都会相约着在那里表演,哦,对了,在一次花灯节的时候,我和陛下一起从宫里跑出来,我还在那里跳了相和歌,陛下只以为是因为想要这洛阳的百姓再次见到我本族的华服之大美,但其实,也是我为我的阿叡跳的舞蹈。”   清溪的声调轻飘飘的,即使是刚才的欢快也是极其浅淡易逝的,后来说的一字一句,不像是在对过往美好回忆的怀念,倒更像是一种悲凉的惋惜和无奈。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逃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逃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蓬荜使得清溪唱的这首诗歌,是诗经上的一片《郑风.子衿》。蓬荜向来不是一个小意柔情的人,但是这首该是有些哀婉的诗歌被清溪柔声缓缓的清唱了出来,蓬荜竟是觉得以前不屑一顾的诗经竟是那样的美好,就连那小女子淡淡的悲伤和柔情似水的思念,都那样的扣人心弦,直入人心。   越往前走,人群越是热闹,各种风物小吃层出不穷的呈现在清溪的眼睛里,琳琅满目而又应接不暇。   可是蓬荜注意到,清溪却是慢慢的安静了下来,不是那种放松惬意慵懒的安静,而是一种极为沉重悲切的安静。   她似乎是在竭力的克制着一些什么,但却又是矛盾的想要让自己战胜那些心底刻意想要压下去的东西。   蓬荜莫名的为这样突然的安静感到可惜。   就像是他终于走出了向来沉寂安静的宫墙,终于可以肆意的在这样热闹繁华的街道上玩闹一番,这时候,即使是喧闹嘈杂的人生对他来说也是不可多得的珍宝,可是这突然的安静就像是戛然而止的热闹和欢快一般,除了哀婉,更是有着走进大街之前更加深切的空虚和寂寥。   “蓬荜......”   “......属下在。”蓬荜低声应答道,好像他不接话,那个心事重重的小姑娘就不会对他继续说着下文一样。   清溪微微的扯出一个笑来,纵使驾着马车的蓬荜可能看不到。   “蓬荜,前面街道左转,再直行,路南会有一家名叫蜜饯铺子的店铺,你路过那里时停下来,帮我进去买一些他们家的招牌蜜饯和荷花酥,我家筝儿和我一样,最爱吃那一家的蜜饯了。”   “属下记住了。”   “......蓬荜,我睡一会儿,到家了,你就叫醒我。”   清溪说完也不等蓬荜回答,就重新阖上了自己映着光辉的眼睛,静静的享受着今日难得的自在和惬意。   这样好的阳光和市集街道,很难不让人有所期待。   期待着岁月静好,期待着安稳平静,期待着可以永远的这么惬意自由,期待着自己还会有许多次的机会可以再次来感受。   可是,清溪知道,当从她走出承政殿,走出宫门的那一刻起,自己的余生恐怕都很难再有这样的欢愉了,而这个结果,并不会因为今天她能够得到的答案而有丝毫的改变。   “皇后娘娘,我们到了。”蓬荜低沉的声音轻易的唤醒了清溪,不知道她是否是真的睡着了,被唤醒之后,朦朦胧胧的眼睛呆呆的隔着马车帘幕,看着高门之上的司马府三个字。   出嫁多年,这竟然只是她第二次回到自己的家来,只是两次却是不同的心境和境遇,被困龙渊的她,今日再见这座府邸,竟还是生出了几分的胆怯。   清溪扶着蓬荜的手臂走下马车,守门的家仆还是家里的老人,这才看到那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上缓步走下来的女子竟然是当今大魏的皇后娘娘,也是他们家的小姐。   几个年轻些的也忙不迭的跟着下跪叩首,清溪刚踏进大门的门槛,一家人就整整齐齐的跑到了门口,也是恭恭敬敬的跪地喊着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清溪看着一身疏离淡漠到似乎只剩下了恭敬,埋首跪地的家人,心里倒是也意料之外的没有更多的遗憾和愁绪,也许自己也是和他们一样,也习惯的把一些难诉之于口的思念变成了疏离吧。   只是那份隐隐的期待,到底还是想要在最后表露出来。   “娘,爹爹,你们快请起吧。”清溪弯腰扶起自己的父母,又轻扶起一旁的大嫂,直至最后两位兄长也起身,一家人才一起走进家门。   “女儿拜见父亲,母亲,愿父亲母亲身体康健,安乐顺遂。”清溪执意要向着坐在上座的两位高堂行礼拜见,双手交叠,跪地拜谒,郑而重之的行着女儿对高堂的礼仪。   但又好像只有司马夫人注意到了女儿的异样。   一个皇后只带着一个侍卫独自出宫,还是一身素色的衣裙,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子松挽着,随意的披了一整个后背。   待清溪行完大礼,司马夫人急忙亲自起身搀扶起久未见面的女儿,母女之间大概就是最能体会到对方的的感受的了,执手相看着,两双泪眼写满的自己的思念和辛酸。   清溪注意到,一向强势而坚韧的母亲,竟也是不知道何时开始有了难以忽略的白发,原本比父亲还挺拔的后背,此刻竟也是微微的佝偻着,写满了沧桑和岁月。   “皇后娘娘,您怎么这时候独自回来了?不知道陛下可知?”司马昭率先问道,从称呼到语气,都带着他毫不遮掩的凉意。   “我的女儿回家,那就是想几时回来就几时回来。”司马夫人不满意与儿子的语气,她看得清局势,但是对自己的女儿也是绝对的维护,她是清溪的母亲,谁都没有她今日看到清溪时更加的悲痛。   一身淡雅素净的衣裙,一根简单的玉簪子,明明还是大好的年华,又是在宫中有着旁人见都见不到的珍奇异宝将养着,即使她知道以后清溪在宫里的生活并不会再如她在家有父母相护那般恣意,可是她今日看到的女儿,却是让她心疼不已,褪去青涩和稚嫩的小女儿模样,又如何可以这般的只有沧桑和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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