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越勒
  李元祯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番景象:明瑚独坐在书案后,葱白的手执笔,认真地在抄写什么东西。他是见过她的字的,一手小楷最为秀丽,清隽之中还带有一丝古朴的味道,比有些自称学富五车的学士相公的自己都要好上许多。   斜阳透过薄纱窗棂,映进这间小小的书房里,正照在明瑚写落下来的几绺鬓发上,融融的日光,拢着这样沉静的美人,在这喧嚣的后宫,倒衬出了一个别样安静的世界。   承光殿的宫人见他下拜时,都被他摆手止住,众人也都静悄悄的跪下,不敢惊扰了这安静的时光,是以李元祯都进了内殿,明瑚都未曾发觉。   “写什么呢,这样入神?”   “啊!”明瑚冷不防听见一道男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一抬头,却看到一张人脸,直接将手中的笔扔了出去,溅到李元祯身上几滴墨水。   李元祯:“……”   李元祯:“朕不过是见你写的入神,就没让人打扰你,不防你胆子竟这样小。”   明瑚哭笑不得,还好她这一卷金刚经才写道第一品,划上墨道子重写也没那么心疼,只是:“皇上怎么悄没声就过来了,吓了臣妾一跳。”   李元祯觉得有些好笑,他现在又对郁明瑚有了一个新的印象:静若处子,动如脱兔。   “你确实是吓得快跳起来了,爱妃可真是敏捷。”   明瑚听出其中的讽刺,假装听不懂。起身行礼:“见过皇上。”却看见皇上衣角上的墨迹,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皇上,您的衣服…”   却没听见李元祯的回应,微微抬头,果然见他一脸的似笑非笑。只得任命的跪下:“臣妾知罪,请皇上责罚!”   李元祯却单手托起明瑚,将她拽起来,道:“不妨事,是朕先吓到你了,江喜,去取一件外袍来。”江喜应声退出去。    明瑚这才松了一口气,问道:“皇上怎么想起来来臣妾这里了。”语甫一出口,明瑚便知不妥,方才一瞬间,竟只将他当成夫君,闲暇时刻闲聊,忘了他是皇上。在想开口找不已来不及,只好闭上嘴等着奚落。   李元祯见她话一开口就一脸懊恼,觉得实在有趣,便故意道:“怎么你不愿意朕来?”   “怎会?臣妾巴不得皇上来看臣妾!”明瑚连忙否认,这话可大可小,搞不好就是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她可担当不起。   李元祯又走到书案后,见写坏了的经书,笑道:“朕竟不知爱妃还喜欢佛法。”   明瑚无意透露金刚经要先给太后,只是笑道:“闲来无事,抄写经书,只为练字养性罢了。”   不料李元桢却径直坐下,手里执起笔,将那卷纸拂到一边,明瑚忙递上一张纸,又自觉地在一边磨墨,李元桢兴致上来,写了一个大字:和。端的是遒劲有力,入纸三分。明瑚看着那一个字,目光渐渐沉了下来。李元桢瞥见,只做不知,笑道:“这幅字就挂在你书房最合适。”   又笑道:“朕赐你一副字,你也让朕看看你的字迹如何?”明瑚想了一想,没有推辞,李元祯起身,让明瑚坐下,明瑚推脱不敢,李元桢再三按下,明瑚方坐下,凝神也写了一个字:安。   李元桢接过端详一番,眼底漫出丝丝缕缕的笑意,道:“爱妃的字苍劲有力,笔酣墨饱,在女子中着实难得。”顿了顿,又道:“由此可见,爱妃胸次开阔,心怀天下,非池中之物。”   明瑚微微一笑,福了福身,道:“多谢皇上夸奖。”却是没有再谦虚。   至晚,李元桢在只是在她这里用了晚膳,倒也没有再翻牌子或召见妃嫔,独自歇在了养居殿。   明瑚送走了皇上,回了寝殿,那张“和”字还卷起来收着,因为还未曾装裱,也不敢就这样挂起来。那个“安”却已经被皇上拿走。她仔细端详着那个字,皇上逼走领着,从这一个字就可以看出行云流水之态,她觉得自己大概可以明白皇上的意思,今日她回写的“安”字,想必皇上也不会看不出来。   若是皇上真有此心,愿天下大同,和睦相处。明瑚身在两国中间,自然愿意玉成此事,然中间关隘重重,郁朝又对她多有防备。好在明衍如今也渐渐羽翼丰满,主和派也渐渐发展,越来越多的臣子赞同避免战事,明瑚自然是一百个愿意促进两国和平,不动干戈地化仇敌为兄弟。   趁着这段时间空闲,明瑚传信明衍,自然名义上还是寄给姑姑的家信,面面问及姑姑安好,又问皇兄皇嫂安。这封信也并没有通过彼岸卫的手,而是在明面上,通过驿站,从表面上看起来这只是一封寻常的家信,但是在信纸上,明瑚用特殊工艺做成的墨,还另外写了一些内容,这些只有姑姑才能看到。   回信一切顺利,明瑚见信,顿时舒心不少,回信是明衍笔迹,道一切皆安,母国亦是诸事顺利,明瑚看了几遍,还是按着习惯,将信纸烧了以免后患。   过了几日,明瑚送去内廷司,请人装裱好了的那幅字送了回来,饮食皇上御笔亲赐,是由内廷司主管曹良瑞亲自捧了送来。明瑚接过,又叫平嬷嬷打赏了荷包——都是她命平嬷嬷几人闲暇时绣的,里面装了散银,用作平日里打赏。   前几日中秋,皇上皇后说今年宫里来了新人,要好好办一下中秋夜宴,是以在重华宫摆了宴席,各宫妃嫔也有样学样,在宫里赏赐下人,明瑚以往并没有这个经验,多数是姑姑帮忙安排,今年差点就没有备够碎银子,是以这一段时间明瑚吩咐人备好散银子和荷包,绣些喜庆的花样,日常或年节打赏是最好了。   韫兰和沈颜见了,觉得有趣,便也回去做起来。总归宫里长日无事,还是针线女红最能打发时间。   不过明瑚却觉得有些稀奇,如今宫里人不能说多,比起大成前几位皇帝少得可怜,但也不能说少,算起来也算是有十来人,但是宫里除了大皇子,竟只有韫兰传出过喜讯,还被害小产。   明瑚终究是有些势力,这大半年在她的观察下,也大概查出了些苗头。   后宫子嗣稀少,原因无非有二,一是李元祯不爱进后宫,近一段时间还好,前几年里,大半年也只有十几日是歇在后宫的。   二是有人见不得皇嗣降生,而这,恰恰是黄沙给后嗣稀少的主要原因。单单就她发觉的,承宠后的妃嫔或无意碰了寒凉之物,或是膳食点心里被加了不该有的东西,做的了无痕迹却又极为狠毒。   明瑚半是查探半是猜想,大多是皇后做的手脚。皇后把持后宫多年,自己膝下空虚,便不愿有人生下皇子,她估计着甘氏,应该是走了运气,不知用的什么法子才生下了皇长子,又平安养到这么大,估计皇长子如今平庸不讨皇上喜欢,就有皇后的功劳。而那德妃,许多时候她行事张狂,倒未必会这么阴毒,韫兰那件事里,明瑚顺势而为,推波助澜,皇上也有扳倒越勒之心,这才将事情都栽到德妃头上。   明瑚笑着摇了摇头,又想到缪氏,这才明白缪家送缪轻容这个不够聪明也并没有十足美貌的人进宫,估计皇后是生不出孩子,所以才想要借腹,不过可怜韩充媛,忠心耿耿这么多年,大约也没少帮皇后做坏事,竟然不够资格生下一个孩子,不知道是她的幸运,还是她的不幸。   但是这皇上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从这些日子的相处来看,他并不是一个糊涂的人,更绝对不软弱,怎会对后宫这些私底下的小把戏小勾当置之不理。明瑚相信,李元祯就算不知道皇后下手残害妃嫔皇嗣,也必然是知道后宫这些年子嗣凋零,背后院长因定然不简单。   只是不知道李元桢为何对皇后行径几乎是一副全然听之任之的样子,难道是他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孩子,仗着自己年轻,总觉得后嗣无忧;又或者,是李元祯忌惮缪家的兵权,不敢动缪皇后?   明瑚玩味地笑着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事。反正无论如何,这些事也算是不与自己想干。横竖皇后那些小把戏动不到她这里,短时间内她也不打算要孩子。   但是皇后这样行事猖狂,全无皇后懿德风范,且明瑚也听说缪氏家族兵权过剩盛,无论如何,大约皇上迟早会出手收拾缪家。   明瑚正独自在书房里胡思乱想着,本来她是要抄写金刚经的,但是奈何心思不够静,坐在书桌前面半天,到底还是只抄了一页。正起身想要叫人送茶来,木云却突然推门进来,有些失态地说:“美人,奴婢刚刚得到消息,越勒氏在流放途中,遇盗匪,劫尽钱财,全家无一幸存。”   “什么?”明瑚骤然失色,失声问道。随即重重跌坐下来,略一定了定神,道:“怎么打听到的。”   木云也平静下来,只是语气还有些起伏:“奴婢听御前的人说的,今日沿途一盏送来了讣闻。”   明瑚眉头紧锁,虽然越勒氏与她无关,甚至还能说有些小丑元,可是仔细想想,两国原来是同病相怜的。就连她,跟德妃,说到底其实也是没有什么两样的。   越勒一族,是几年前就归顺了的,德妃更是越勒王亲献给李元祯,这几年虽然也没有子嗣,可是到底得宠多年,在后宫锋芒甚至可与皇后相抗衡。可是如今,只是这样一件事,就劝阻被灭。她不会相信那个粗糙的借口,什么盗匪杀人,什么见财起意,这样一层薄薄的遮羞布,遮不住最底下那丑恶冷酷的真相。   明瑚忽然有些瑟缩,那她呢,她又当如何。她只是在南楚不得已的时候被献出来的一个棋子,纵然李元祯对她的皮相有几分兴趣,也只是当个玩意儿罢了,说到底,她连韫兰、沈颜一些后宫甚至有些岌岌无名的妃嫔都不如。如果有一天,她能税负皇兄,归顺大成,等待他们的命运,又会是什么。   又或者,奋起反抗,南楚男儿个个披甲上阵,就算她阵前祭旗死不足惜,难道激起南楚将士的热血,就能与兵力强南楚十倍的大成相抗衡吗?   虽然殿内一片静谧,博山炉上摇曳起一缕淡香,是最醇厚细腻的沉水香,明瑚望着那一缕升腾而起的烟雾,生出一阵绝望的迷茫,她觉得自己有些象那缕烟雾,飘摇脆弱,轻易就散了。   在这偌大的皇城,除了几个侍女,无人可依,无人可信,无人可靠。这种无助感,在明瑚初入玄京,被冷落羞辱时没有感觉到;在她面对一个见了美济缅,就要将全副身心交给一个陌生男子之时,她没有过;在第一次下手害了人的时候也没有过。只是现在,在一个陌生家族被灭的时候,她突然感到了刺骨的寒凉。这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了,在两国实力悬殊,这样的国家形势之下,想要保全自身是多么难。   明瑚怔怔半天,倒吓了木云一跳。她心中酸涩一片,转瞬间脑海里跑马灯似的转过许多景象,但满上仍然勉强保持着平静的神情。木云不由得试探着唤了唤:“美人,您没事吧。”   明瑚骤然回神,摆了摆手,道:“我无事,只是,突然听到这个消息,不妨有些惊讶。”   又有些掩饰意味地理了理散乱的纸张:“好了,不是什么大事,你先下去吧,给我沏一杯玉竹茶来。”   “哎。”木云见明瑚神色无异,稍稍放下心来,应了一声退出去自去准备茶水。   明瑚在殿里,却是再也静不下心写字了,干脆将写了没多少的几卷纸拢好收到一边,想了想,又拿起一张纸,铺在面前,提笔写下几个字:从容。又独自在桌前坐了许久,期间木云静悄悄的进来封了一盏茶,便由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明瑚知道她看出一些自己的失态,但明瑚还是想尽量表现得淡定一些,不愿意让她们也一样害怕惶恐。毕竟她们跟自己来了这这遥远的异国,自己作为他们的主子,自然不能率先乱了阵脚。   明瑚一直在殿里待到深夜,也传话出去饭就摆在内殿,并没有出去用膳。明瑚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先按下不再提。毕竟形势如此,就算现在一头撞死,也改变不了事实,不如坦然接受,徐缓图之。   现在对于她来说,大成和南楚看似一团乱麻,其实归根结底,也清楚得很。最坏的情况,无非是大成兴兵南楚,南楚奋力抵抗仍不敌,灭了宗庙亡了社稷,自己和南楚王室一同覆灭。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南楚归顺。这又会衍生出两个结果,一事南楚皇室渐渐原理权势,最后全身而退,当然这是需要辜负列祖列宗,还需要现任皇帝,她的皇兄能够舍弃掉这皇位。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大成存有杀心,南楚交了王位,李元桢对自己一族赶尽杀绝,这种情况给对自己和南楚皇室也不十号结果,但是南楚百姓,和大多数南楚臣子,都能够幸免遇难。至少如今看越勒族人,虽然看起面貌与大成人还有区别,来往也有不同,但是到底能够在这里来去还算自如,慢慢的不出几年,大约也能与大成子民无异了。   何况大成与难处,说起来同出一脉,千年前祖上原都是中原人,只是南楚先祖遇难桃枝南楚,这才开辟出另一片天地。   想到这里,明瑚思绪渐渐清明。她相信,如果父皇母后,姑姑,钟夫子,还有名言,也都会是这样想。天下之事,民为重,社稷为轻,君次之,作为南楚的圣女,她受到的是南楚万民的敬仰,不能为了一己私利,陷他们与危殆。何况如今,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明瑚微微抬起头,定下了心。现在还不是到她惶恐不安的时候,南楚内政未平,郁朝唯有果树传来,万事她还都有时间去争取。   她郑重地卷好那张字,从容,这两字是在告诉自己,万事不要惊慌。起身走到书房多宝阁旁,又瞥见皇上赐下的“和”字,想到前几日,皇上与自己写字,他写下一个和,自己写下一个安。   皇上的心意,大概是想要表示,他希望后宫和睦,至少保持表面上的宁静;希望前朝和静,不要再起风波;而最重要的是,他应当是希望两国能够和平相处,也许他也不希望再起战事,毕竟这么几年厉兵秣马,吃了不少苦头与不说,终究会伤了国立,打仗对于怎样强悍的国家,都是一件劳民伤财的事。就算李元桢前几年多次御驾亲征,她也相信,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喜欢起战事的人。   而她回的那个安,也只是想说,她只求平安,无论是自己,还是对于南楚。她没有宠冠六宫,权倾朝野的野心,也没有想南楚开疆扩土,侵占大成地界。她在后宫,只求平安。于南楚,也只求南楚子民平安。   在明白她的新以后,李元祯大约也不会步步紧逼,如果两人能够达成一致,对于双方都会有好处。   明瑚逐渐冷静下来,几乎有些无情地想着。她与李元祯,说起来也算是枕边人,至亲至疏夫妻,可笑的是,两人毫无感情,有的只有防备和算计。但是至少,如果情况好的话,两人还有可能会有共同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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