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梦醒
   这天清晨,桑甜从酒店的房间醒来。 这是她这个月到达的第三家落脚点。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进室内,桑甜掀开被子走下床。现已是冬季,但南方的天气仍处深秋。在北方生活了二十几年,桑甜忽然觉得南方的气候更适合她。 北方的秋冬季节,天很高,云很远,四周辽阔。在二十八岁那年秋天,她遇见一个人。那人如同北方的天,她一头扎进这场相遇。 他是她心间的秘密,是夜里拍打她窗柩的风,是头顶照亮她的明月,是脚下蜿蜒迂回送她回家的归途。 他们匆匆相遇,匆匆相爱,匆匆离别。匆匆来去之间,他的生命已走完最后一遭,她的人生却才到半程。 走出阳台,桑甜伸了个懒腰。 这半年,她一直在路上。 她去了很多地方,远到新疆西藏,最近的是在北海市周边的城市。她享受在路上的感觉,享受行走带来的快感和满足。 只有在路上,只有不停地走,她才觉得自己的生命在流动,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她要活着,好好活。把他提前结束的那段人生旅程,接着替他走完。他来不及看的风景,她要替他去看。 时间回到半年前的某天晚上,桑甜在家刚吃完晚饭。她在厨房洗碗,桑岁走进来跟她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大晚上的,要去哪里?”她问妹妹。 “秦野家。”桑岁说。 “去秦老师家做什么?”桑甜问。 “去了再告诉你。”桑岁说。 接到秦野的电话,他丝毫没有铺垫,开门见山就把沈延的事情抖给桑岁。桑岁听完好一阵,人还是懵的。 秦野告诉她,沈延现在在他家里,让她带桑甜过去。放下手机,她就去找姐姐。看着姐姐在厨房忙活的身影,桑岁感觉鼻尖不断泛起酸。 她知道沈医生对姐姐而言意味着什么。他们在一起后不久,她们姐妹俩躺在她房间的床上,并排着聊天。 甜甜跟她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连以后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都想好了。” 桑岁打趣她:“就这么迫不及待想和沈医生过上没羞没燥的小日子呀?” “以前没遇见他的时候不怎么想。”桑甜说,“遇见他之后,经常想,想过一次又一次。” “他喜欢小朋友,我也喜欢。所以我们商量后决定,生两个。孩子不在多,关键是要给已经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他们足够的关爱和照顾。” “无论男孩女孩,我们都只要两个。” 回想起这一幕,桑岁只觉心情沉重。 她们去到秦野家时,沈延和秦野都在客厅的沙发上。几日不见,桑岁差点认不出沈延来。他面黄肌瘦,整个人看上去消减很多。 桑岁坐到秦野身边,桑甜握住沈延伸出的右手,坐到他右侧。 沈延看他们一眼,秦野心领会神,拉起桑岁走出客厅。 “甜甜,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仔细听。”沈延转向桑甜,看着她说。 “你应该也知道,最近一段时间,我不怎么舒服。前两天我去医院做了检查,下午报告出来了。” 沈延话说到这里,桑甜出声打断他:“是报告有什么问题吗?很严重吗?” 还没等沈延回答,她又说:“不不不,不是的。一切都好,没有问题。是不是?” 说着说着,她眼眶里氤氲出泪水。眼泪盘旋在她眼底,一点点聚集,越来越多。她仰起头,不让眼泪掉下。 “甜甜,你听我说。”沈延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珠。 “医生说我得了肠癌,晚期的。”他的声音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哽咽。“治疗的希望不大,我不想浪费时间。” “剩下的最后一点时间,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他说,“我们在一起这么久,好像还没一起出去旅行过。改天找个风景好的地方,我们出去散散心。” “叔叔阿姨知道吗?”桑甜打断他。 “他们还不知道,我拿到报告后先来了秦野这里。”他说。 “我们不去旅行,我们办场婚礼吧。”桑甜说。“不用请太多人,就我们几个人。办场婚礼,我想让你看看我穿婚纱的样子。” “甜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说我想办婚礼,我想嫁给你。” “我时日无多,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我会守着你,黄土白骨,我守你天长万年。” 客厅里,他们相拥而泣。 室外,桑岁和秦野依偎在一起,沉默不语。 望着天上的明月,桑岁想起以前语文课本上学过的一首诗,诗里有两句话是这么说的: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秦野。”桑岁出声道,“你说这天上的明月。是不是自古就见证过人世间的很多生离死别。” “它可会因为谁的降生而欢喜,又会为谁的离去而悲伤?” “明月不语,阴晴圆缺即它的心意。”秦野说。 “沈医生,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桑岁问。 “他自己就是医生,他比我们更清楚自己的情况。”秦野答。 医者不自医,这天晚上,他们都是第一次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半个月后,在重症病房里,桑岁和秦野去看沈延。沈延的两边鼻孔插着输液管,两边手背上因为不时输液留下的针口清晰可见。 他整个人形容枯槁,食不下咽。桑甜每天下班后第一时间跑向医院,来回奔波也让她日渐消瘦。 虽然没人明说,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做着最后的心理准备。 桑岁每天都会给姐姐带饭去医院。秦野一有空也守在病床前。 沈延经常把秦野留下来,单独跟他说话。他们会说些什么,桑岁都能猜得到。有一次,沈延也把桑岁留下。 他托桑岁帮忙照顾桑甜,劝她看开点,别太难过。尤其是等他走后,要让她重新开始生活。 “如果她身边有合适的人,你也多劝劝她,让她别把人拒之千里。”沈延看着桑岁,说道。“她素来跟你亲近,你说的话,她会听的。” “让她别总惦记着我,多出去走走,多认识新人。遇到合适的,早点成家。” “这些话,你自己跟她说过吗?”桑岁问他。 “说过不止一次。”沈延艰难开口道,“但她不听我的。” 桑岁想过,如果此时此刻,躺在病床上的人是秦野,她会怎么做。她想她也会像姐姐这样,日夜不眠地守在他身边,珍惜跟他最后相处的分分秒秒。 这天中午,桑岁和秦野刚从医院出来,准备回家吃点东西休息一会,晚上再来换桑甜。 临走前,他们进病房跟沈延打招呼。他冲他们投来微微一笑,目送他们离开。 车驶出医院大概有一半路程时,秦野突然调转方向折回去。桑岁看着他加速转动方向盘,心里也隐隐觉得不安。 此时,天上晴空散尽,乌云遮日。 一路小跑至病房门前,桑岁听到里面传来一记哭声。哭声一开始很小,而后慢慢扩大,最后变成嚎啕大哭。 跟着他们后面到来的,是沈续和父母。他们昨晚守了一晚,今天一大早秦野和桑岁才来交岗。 自从沈延住进重症病房的那天起,他们就分成三拨人,沈续带着老沈和秦女士一拨;桑甜一拨;秦野和桑岁一拨。 桑岁永远也忘不了这天,甜甜脸上挂着的清泪,秦野眼角将落不落的泪珠,以及在场每个人的神情。 事后,桑岁才记起,这天是桑甜的生日。 沈延走后的第二天,桑甜在整理他东西的时候发现他的电脑里有一份文件。那是他签署的器官捐献同意书。 原来,早在得知自己生病之后不久,他就签了这个。同意书上显示,沈延同意将本人所有可用的器官,包括遗体,都捐给他生前工作的医院。 看见这份文件时,桑甜忍了好久的眼泪终于哭了出来。 —— 半年后,2022年9月13日,是桑岁的生日。 秦野下午下班后,去桑岁家接她去吃饭。 吃完饭,他们回到秦野家。 他们坐在沙发上聊天。 桑岁跟秦野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之前跟你说过,我爸和我妈离婚没离成,因为他突发意外去世了。”桑岁说。“你知道他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秦野摇头。 桑岁也记不太清具体情节了,只是隐约记得,那天他带着一身酒气从外面回来。然后跟桑女士发生了争执。吵完架,他又出去。 桑岁当时好像在门口,拉住他的衣角,问他这么晚了还要去哪里。他好像甩开了她的手,跌跌撞撞走出去。 他出去后不到半小时,就有人打电话到家里,让桑女士去医院领人。 前几天,桑女士和郑叔叔在商量他们婚礼的事。他们打算年底办婚礼,其实也不算婚礼,就几个人简单吃顿饭。 桑岁路过桑女士房间时,意外听到桑女士说起当年父亲去世的真相。 据桑女士说,桑岁的父亲当时是准备去找他在外面的女人,就是因为这个,桑女士才要跟他离婚的。 去找那个女人的途中, 他因为喝了太多酒,在半路突发急性心肌梗塞,横死街头。 “听完桑女士讲的,我忽然想起来他出事之前,发生过的另外一件事。”桑岁跟秦野说。 那是他出事前不久,桑岁偶然听到他和别人打电话,说话的是个女人的声音。他们好像是约在哪里见面,女人说她会准时到那里。 挂断电话,看到桑岁站在门口。他并没有慌,他当时已经喝得烂醉如泥。桑岁定定地看着她,他突然向她招手,让她走进房间。 等她走进去,他却将她推到在床上,接着用被单塞进她嘴里,防止她哭喊。然后又找来绳子把桑岁的手脚捆住。做完这一切,他跌跌撞撞走出房间,在门上落了锁。 从中午到晚上,大半天的时间,桑岁被锁在屋里。而她的父亲,不知何时已走远,出去花天酒地去了。 桑女士晚上下班回来,开门看见桑岁,才给她解了绑,松了嘴。桑女士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一一道来。 这件事是导致桑女士要离婚的导火线。 “他可能不是故意的,因为他醉了。”桑岁说,“我一直这么安慰自己,说他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要把我锁在屋里,不是故意要伤害我。” 秦野抱着她,一下接一下,一下接一下地抚拍着她后背。 “你想听听我父母的吗?”秦野问桑岁。 桑岁点点头。 故事其实很简单。 当年徐亚意和秦先明结婚,并非两情相悦。徐亚意神女有心,秦先明襄王无梦。为了和秦先明在一起,徐亚意做了很多努力。 一次偶然,她意外有孕。 本以为有了孩子,就能留住秦先明。不曾想,秦先明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他当时对徐亚意厌恶至极,连同这个孩子,他都觉得是徐亚意苦心经营对他使的手段。 秦先明不想要孩子,徐亚意也因此对肚子里的孩子憎恨唾弃。她甚至故意吃药,想把孩子流掉。只是这个孩子顽固得很,她吃过几次药都不管用。最终于心不忍,才怀胎十月至生产。 所以秦野的出生,并不是源于爱情的结晶。他出生那天,秦先明都没有去医院看他们母子二人一眼。徐亚意躺在病床上,身体虚弱不堪。 她是剖腹产生出的这个孩子。像是要报复她先前喝药,和对他的不管不顾,生产的时候,她痛了一天一夜,他才肯出来。 出了月子,社区的人来办理孩子的出生证明。秦先明没有给孩子取名,徐亚意就随便取了一个“野”字。 没人要的孩子,野孩子,这就是秦野名字的由来。 秦野长到两三岁,秦先明才把他们母子接回秦家,也才跟徐亚意领了结婚证。 长大后,秦野才慢慢意识到,原来这世上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源于父母真心相爱的结果,也不都是孩子和父母互相的选择。 “如此说来,我们是一路人。”秦野拥着桑岁,说到。 同样不被待见的童年,同样的成长经历。 不同的是,桑岁身边有桑女士和桑甜。而秦野,直到遇见桑岁,都是自己一个人。 “你是谁,便会遇见谁。” 想来这句话不无道理。 桑岁和秦野聊起身边的人。 桑女士和郑妃宁住到了一起,她们偶尔会一起吃饭。看到桑女士晚年有着落,桑岁和桑甜都很开心。 沈续和陈彦宇已经升上大三了,沈续想考研,她现在每天都有积极备考。 秦野的父母,徐女士和秦先明,他们偶尔拌拌嘴,日子一如从前。秦先明越来越被徐女士拿捏,她让他往东走,他绝不敢往西去。 秦野的姑姑姑父,自从儿子走后,他们开始走出家门,全世界各地去旅行。 桑甜也是,她一直在路上。偶尔从朋友圈的动态里,桑岁才知道她在哪个地方落脚。 大家好像都往外走,只有桑岁和秦野仍守在原地。他们前不久去看了沈延。他的墓碑前,每个月都有新鲜的鲜花。桑岁不用想都知道,是桑甜订的。 她的房间里,他送的大熊公仔还在床上。她来不及为他织完的围巾,就戴在公仔的脖子上。 秦野家里也是,沈延送他的一大幅梵高的拼图,仍挂在他书房的墙上。 每个人不管走多远,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纪念着逝去的人。把他的痕迹印刻在生活中的每个角落里。 因为他们一致觉得,只要不遗忘,离去的人将永远不会消失。他永远活在他们心中,活在他们的生命里。 零点之前,秦野为桑岁点燃蛋糕上的第三根蜡烛。 桑岁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许愿。 “第三个愿望,我留在心里。”她对着秦野说。 “第一个愿望,我希望甜甜早日带着她的幸福,回到我们面前,开始新的生活。” “第二个愿望,我希望身边的人都身体健康,年年岁岁平安。” 说完,她将蜡烛一一吹灭。 阳台上,桑岁依偎在秦野怀里。 此刻月明星稀,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 “你想知道我第三个愿望许的是什么吗?”她问。 “不是说说出来就不灵了吗?”他说。 “没关系,我只悄悄说给你听。” “嗯?” “第三个愿望,我是希望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走下去。” “这个愿望,不用祈祷,我帮你实现。” 说着,他的吻落下来。 敲完最后一个句号,桑岁合上电脑。 这本书,她写了整整半年。 这是她写的第一本长篇小说,主要记录的是她和秦野的爱情故事。在他们的故事中,也有别人的故事。 期间发生过的每件事,都源于他们的亲身经历。 沈延是真的走了,因为肠癌晚期。 他和桑甜的故事,还没开始多久就提前落幕了。 主人公桑岁和秦野的故事,时间有限,桑岁没有继续往后写。 因为他们的爱情和生活,一直是未完待续的,永远不会结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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