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噩梦
   秦野和林欢欢一前一后离开栏杆边,走向天台的大门。在拉开门时,秦野和桑岁四目相对。 秦野看到桑岁的眼眶泛红,脸上满是疼惜和悲伤。林欢欢看了他们一眼,跟桑岁错身而过走下楼梯。 待林欢欢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内,桑岁也转身而下,秦野跟在她背后。下到九楼开阔的走廊上,桑岁在栏杆边停住脚步。 她看着秦野,他就站在她面前。 秦野也看着她。 视线交汇时,无声胜有声。 “挂掉电话,我就来了。”桑岁开口道。“你们在上面说的,我都听到了。” “冷不冷?”秦野伸出双手摸摸桑岁的两边手臂。 桑岁摇头。 “故事我没讲完。”秦野说,“后面的还想继续听吗?”他问桑岁。桑岁点头。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当年为什么没有参加升学考试嘛。答案就在故事的后半段。” 那天晚上,秦野用自己交换了小女孩。 小女孩离开后再没回去,她也许是因为太害怕,所以忘了秦野还在他们手上。那群人起先并不同意秦野的交换,但借着手中打火机的光,其中为首的人看到秦野长得还不错,细皮嫩肉的,便答应放小女孩走,秦野留下。 他们结束的时候,秦野已经站不稳走不动路。他几乎是扶着墙勉强挪回家的。 回到楼下,他在门口坐了很久。因为他不知道当这扇门打开后,该怎么面对里面的人。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晚归,怎么解释自己身上的伤,以及破烂的衣服。 是秦先明开门,看见他坐在门口,把他拎进去的。 秦野脸上完好无损,因为他没有喊叫,他们没有打骂他。但身上的衣服,尤其是上衣,扣子有的不翼而飞,有的只剩一两根线挂着,命悬一线。他穿的是白色短衬衫,此时已看不清衣服原本的颜色。左下边衣角处还破了个洞。 裤子也脏兮兮的,像钻过地的样子。书包也是,拉链开着,里面的课本和纸张横七竖八冲出外面。 “我还说怎么去学校没见着人,原来是不知躲哪儿去野,去鬼混了哈。” 看见秦野身上的情况,秦先明开口道。 秦野咬着嘴唇,头朝地,不语。 “既然不需要我接,那干脆以后我都不接了。”秦先明说,“谁生的,谁爱接,谁接去。” “省得我天天忙得要死,还要绕道去学校,看你脸色。”他继续道,“我是你老子,要不是我,哪来的你。你可倒好,狗咬吕洞宾!” 说完,他上了楼,只剩下秦野一个人在一楼的客厅里。 秦野缓缓抬头,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一层楼梯的拐角处。他忽然冲向厕所,对着洗手盆狂吐不止。 当天夜里,他高烧不退,梦里尽是呓语。 “不要。不要过来。” “不要!不要!!!” 次日醒来,午时已过。秦野撑着身体爬起来,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碗粥,碗里压着一张纸条。 “妈妈有事要出去几天,你照顾好自己。” 秦野把纸条揉成一团丢掉。粥从早上搁到晚上,已变质发馊。一整天,他都没有出门。 从那天起,他时不时就做着一个梦。梦里有三四个人的嘴脸,他们在他耳边狂笑,面目狰狞,说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语。 出国后,秦野去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跟他说,吃药只是治疗手段。想要真正痊愈,他得自己走出来。 他做了很多努力,看了很多心理书,去了很多地方。他锻炼、读书、画画,不断培养新的兴趣爱好,自我拯救。 可是很难,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几个月都不会做噩梦,也不会半夜惊醒。坏的时候,他连续一个月夜里都睡不着。闭上眼睛,眼前都是那些人的嘴脸,耳边都是那些人污秽的言语。 那条小胡同,他这么多年再也没去走过。听说那里经过改造,现在已经成为住宅区,找不出任何当年的痕迹了。 但他不敢踏足,生怕一去到那里,好不容易才关住的洪水猛兽又会瞬间苏醒,把他拆吃入肚。 他关注的那家儿童福利院,几乎每年都有孩子遭遇过这种事。于是,除了给他们捐钱或寄生活用品。他还跟院长商量,给孩子们开设一门儿童心理课。 心理医生的报酬,以及相关设施设备需要的费用,由他全权负责。 这项工作,从出去的第一年,秦野便一直坚持到现在。 讲故事的人平静自如,听故事的人泪流满面。 “那后来,你去了哪里?”桑岁哽咽问道。 “转学去了隔壁城市,在那里复读六年级。”秦野说。 “那天考完试,我回到学校,在教室等了你很久。”桑岁说。“他们都说你不会来的,我不信。等啊等,等啊等,等到天黑天又亮,你都没有出现。”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秦野将桑岁抱进怀里,下巴抵在她脑袋上。桑岁双手覆在他后背,来回摩挲着。 “别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桑岁说。“该说对不起的人不是你。” 想起他经历的种种,她的眼泪就止不住。跟秦野的比起来,桑岁觉得自己的遭遇不算什么了。 走廊的风穿堂而过,相拥在风中的人心贴着心。 有风,却不觉冷。 另一边,沈延正在办公室写病历。下午他请了半天假,要去医院拿上次的检查报告。 最近他感觉腹部越发难受,几乎每天都拉肚子。而且食欲一天天消减,吃什么都没胃口。 前几天他和桑甜见面时,当着她的面,他的腹部就突发痉挛,疼痛不止。他现在已经随身携带止痛药,以防不测。 小助理推门而进,问沈延下午有什么安排。 沈延告诉他,他下午不在医院。“如果有急事,你打我电话。” “你从来不会在上班时间离岗,怎么了?”小助理面露疑惑。 “去取一下检查结果。”沈延如实告知。 “检查?什么检查,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小助理跑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他。 “就,就,就常规的健康检查啊。”沈延说。 “不骗人?” “不骗人。” “那你去吧。”小助理说,“有事我给你电话。” 沈延起身脱下白大褂,换上自己的外套。看着他把外套往前拉拢,小助理疑惑道:“沈医生,你觉不觉得你最近瘦了很多?” “有吗?”沈延说,“我觉得没有,你看错了。” 小助理觉得有。沈医生最近一阵很奇怪。以前科室每天都会喊外卖吃下午茶,他总是最积极的那个人,还经常请客。可是近来连续一星期,他都没有吃。 还有,他最近跑厕所的次数是以前的加起来的两倍都不止。问他是怎么了,他每次都说是吃坏肚子了。 小助理还发现,沈医生的脸色也不如以前好看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着现在的沈医生,身上像藏着一个大秘密。 沈延走出医院时,桑甜在办公室忙着织围巾。这是她近期的新宠。她在网上看到有人给男朋友织围巾和帽子,一时兴起,也买来针线和毛线。 午休的时候,她利用午睡时间在办公室看教程,边看边学,边学边织。虽然现在天气渐渐回暖,但她手笨又慢,等围巾织好送出去,估计下个冬天又到了。 前几天和沈延见面,他们刚吃完饭,准备去看电影。沈延突然肚子疼,看着疼得很厉害,她心疼不已。 让他去看医生,他不肯。 “你忘了,我自己就是医生啊。”他说,“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不过。” 怕她担心,他又说:“真的没事,我去看过医生了。医生说这只是暂时性的肠胃不适,吃点药缓缓就好了。” 桑甜将信将疑。吃饭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她在吃,他就看着,很少下筷。问他是不是菜不合胃口,他说没有。 “那你怎么不吃?” “我不太饿。” 怕他饿着,临走前桑甜给他买了面包和水。 早上的课结束,下午秦野没课了。 他和桑岁一起去看林欢欢,林欢欢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她说想休学一段时间,等身体恢复了再来。 怕她想不开,秦野刚要跟她说些什么,她开口打断他。“秦老师您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的。” 她把课桌抽屉里的课本全都装进书包里。收拾好东西,临别前,她走到桑岁面前。“我之前问过秦老师,问他你是不是很好?他没回答,但点个头。” “后来在校园墙的论坛上看到你们牵手的照片,我就知道,你们真的很相配。祝福你们,要好好对我们秦老师。” 桑岁看着眼前比自己小几岁,却显得比自己还成熟的小姑娘,笑道:“最后一句话,难道不是应该对你们秦老师说吗?” 林欢欢上前一步跟桑岁并肩,小声在她耳边说:“我相信秦老师,这个不用说,他都会的。” 说完,她扬长而去。 望着她渐渐缩小的身影,桑岁真诚希望这个小姑娘,能早日走出阴霾,重归校园生活。 秦野走出教室,见桑岁脸上挂着笑,便问她笑什么。 桑岁:“你们班女同学说,让我以后好好待你。” 秦野:“那你怎么回她?” 桑岁:“我说这句话应该对你说。” 秦野:“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以后会好好爱你的。” 暮色四合,沈延独自一人走在医院门口的人行道上。他手里拿着检查报告,文件袋的口撕开着。 医生跟他说的话还清晰回荡在耳边。 “要尽快住院接受治疗。再晚,恐怕情况不容乐观。” “你自己也是医生,应该知道癌症对人体意味着什么。你还年轻,我们都努努力,说不定病情会有转机。” “癌细胞已经扩散,我的话,你好好考虑一下。如果愿意接受治疗,要早点来找我报道。” 他是怎么走出医院的?记不清了。 只记得手上好像捧着个烫手山芋,想扔都扔不出去。 他不是不能接受,只是想不通。他工作虽然忙碌,但每个月都有定时健身。他的饮食习惯也向来很规律健康。油炸食品,高糖食品,所有不健康的东西,他还一概不碰。 他就是肚子经常痛,肚子痛也很正常啊。肠胃炎,阑尾炎,胃痛,顶多是这些情况。所以他觉得没有大碍,所以他不想去看医生。 他自己就是医生,这些小病小痛不算什么,挨一挨就过去了。 为什么会是癌症,还是肠癌,还是晚期的? 为什么?为什么?沈延想不通。 他前几天才和甜甜见过面,他们在一起还没有很久,他们还有好多事没有做,还有以后没有过。 他怎么突然就生病,还病得这么严重呢? 沈延停下来把报告放好,而后他往医院狂奔。一路跑回办公室,他才停下来喘气。他打开电脑,在百度的搜索框里输入一行字: “肠癌晚期还有救吗?” “化疗期间需要注意哪些事情?” “化疗过程需要多久?化疗后复发的概率多少?” 答案五花八门,他看得眼花缭乱。那些“死亡”、“没用”、“无效”、“白费力气”、“算了吧”等毫无希望的字眼一窝蜂闯入他视野。 他合上电脑,将报告放进办公桌右边最底下的柜子,用其他文件压住,然后锁上柜门。这个柜子,他第一次上锁。 沈延没有回家,他去了秦野家。 秦野正准备吃晚饭,问他要不要一起,他说不用。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秦野放下碗筷,过来沙发上坐在沈延对面。 “你记得我爷爷当年是怎么走的吗?”他不答反问。 “好像是因为癌症。”秦野说。 “肺癌。”沈延说。 爷爷走的时候,沈延在读初二。那天清晨,他被舍友的电话吵醒。他上学没有手机,家里不许他带。平时有什么事,老沈和秦女士都是通过他舍友联系他。 舍友迷糊中接起手机,又把手机隔空伸给他。他接过手机,放至耳边。里面传来老沈的声音,声音沙哑:“收拾东西,回家,爷爷走了。” 依照父亲的吩咐,他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和鞋子。跑出校门口,邻居家的叔叔已经等在那里。 多年后,沈延才真正理解了父亲当时跟他说的那句“走了”,背后意味着什么。 大人们不喜欢说“死”字,觉得这个字不吉利。所以每次有人去世,他们要么说“没了”,要么说“走了”。以此表示某个人离开人世的消息。 沈延以前不懂,觉得死亡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啊,这不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事么。他当医生的这几年,几乎每天都跟死神打交道,跟死亡迎逢相对。 他早就习惯了生命的消亡流逝,也早就学会如何面对那种时刻。 他甚至还想过,将来他要是死了,他不要土葬,要火葬。烧完的骨灰,也不要埋在地下,要撒进大海。 他喜欢海,觉得海底的生物很自由。它们无拘无束,没有忧虑。而我们的人,天地广阔,我们却困于一隅,永失自由。 这一路走来,我们为什么追逐拼命,又为什么吸引停留。我们穷其一生追求的东西,最后是否都能如愿。 当自己亲临生死的关头,沈延却想不清了。 他总觉得自己可以从容面对生死,现如今才发现,他还是做不到。他还是害怕,害怕生命的结束,害怕自己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要和他告别。 因为他还有很多心愿没有实现。
点击下载书中APP,看书不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