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过去
桑岁刚合上电脑,就接到秦野的电话。
秦野跟她说起今天第一天开学在学校发生的事情。还说起林欢欢。从秦野的讲述中,桑岁感觉这个女同学应该是遇到了什么事。
上次他们在海边,聊天时沈续提过一嘴这个女同学。沈续说她过年期间看到过一次,林欢欢和一个男生走在一起,他们好像是去了酒吧。
沈续当时说她可能是恋爱了。
结合今天秦野说的,桑岁估计这个女同学可能是失恋,或者和男朋友闹了矛盾。挂断电话,她一直在想这件事,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女生的直觉向来很玄幻,它给你指引时,你说不清缘由,但就是隐隐不安,觉得要有事情发生。
思来想去,桑岁又给秦野打电话。
“你们班上的那个女同学,她在走廊上叫住你的时候,都跟你说了什么?”桑岁问秦野。
“她问我:‘一个人如果犯了错,该不该被原谅’。”秦野说。
“那她和你说完话后去了哪里?”桑岁再问。
“应该是回去上课了。”秦野说,“不过我不确定,因为我要赶去开会,所以没仔细留意。”
桑岁:“我总觉得她不太对劲。好端端的怎么会问你这种问题。而且平时她那么注重形象的一个人,开学第一天居然披头散发就来上课。”
秦野:“待会我回办公室的时候跟她的班主任说一声,让班主任多留意她。”
桑岁:“她跟你说话的时间,距离现在过去了多久?”
秦野:“一小时左右吧。”
桑岁:“秦野,你信我吗?林欢欢可能要出事。”
桑岁站在房间的窗户边,外面此刻天空乌云密布。直觉告诉桑岁,快要变天了。
秦野开始担心起来:“那我去教学楼看看。”
桑岁走向衣柜,随手拿出一件外套。她用左边肩膀和脸夹住手机,边穿衣服边跟秦野说:“你先去教室看看她在不在,不在的话问班上的同学,打她电话。”
“我这就过去。”桑岁说。
“我们今天在艺悦楼上课,就是从学校的南门进来,右手边青灰色的那栋建筑楼。我在七楼,你到了给我电话。”秦野说。
他没有跟桑岁说具体的东南西北,而是说左右前后。因为桑岁不太分得清哪个是东南,哪个是西北。
桑岁坐上驾驶座,系好安全带,深呼吸一次,踩下油门。今天早上桑女士没有开车去店里,所以车库里还有一辆车。
路上车不多,但桑岁还是很小心。越是遇到紧急的事情,她反倒越能镇定。尽管心里很急,也不会在脸上表现出来。她不慌不忙地加速,眼睛直视前方,目标明确。
在秦野说的青灰色建筑楼前面的空地停好车,桑岁直直冲向一楼的电梯。秦野说他在七楼,但方才快到学校时,桑岁给他打电话,没人接听。
现在将近十二点,放学时间,教学楼里只有偶尔才看到几个学生。桑岁冲进电梯,按下七楼的按钮。她给秦野打了两通电话,都没人接。
电梯在七楼打开时,走廊空荡荡的。一阵狂风迎面袭来,桑岁赶紧拉拢身上的衣服。
走到不清楚是第几间教室,桑岁都没有看到秦野。她正要折向走廊的右侧,想去对面的教室看看,却发现走廊安全通道那里的门敞开着。
桑岁走近一看,这里是楼梯走道。她所在的位置是七楼,看着楼梯链接的上面还有阶梯,估计上面还有楼层。
但仔细一想感觉不对。桑岁以前也是海大的学生,艺悦楼她也来上过课。因为这栋楼占地面积很大,楼层虽不高,每层楼里面的教室却曲折回转。
为了方便学生上课,每层楼至少都会有三部电梯。楼梯通道虽然也开着,但基本上不会有人爬七楼来上课,特别从生活区到艺悦楼,中间的距离已经非常遥远。
所以桑岁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顺着敞开的楼梯往上爬。爬到八楼,还不到顶。八楼楼梯的通道大门也虚掩着。桑岁又接着爬,爬上九楼,才终于看到楼顶。
楼顶链接天台的最后一扇门,也是开着的。桑岁喘口气,加快脚步走向天台。
事后回想起这天,桑岁也惊讶于自己当时的直觉。如果不是秦野给她打电话,如果他没有跟她说起林欢欢的事,她也不会来到学校。
如果没有去学校,她可能永远都不知道秦野当年经历过什么。她一直想问的,秦野当初为什么没有参加升学考试,终于在今天亲耳听到了答案。
小时候遇到不理解的事情,总要问上一句为什么。那时以为每件事情都会有答案,于是总喜欢刨根究底。后来稍微长大了,渐渐开始明白,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有与之对应的答案。
即使有,你也不一定能有勇气去面对和接受。
因而有的时候,对于一些事情,与其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如睁只眼闭只眼。学着健忘一些,也许日子会过得舒畅许多。
记性不好,其实也是一种福气。
天台上,林欢欢迎风站在栏杆边。她的目光直视远方,空洞无物。
和秦野告辞后,她上完最后一堂课,就一个人上来这里。从天台往下看,九层楼不算很高,但地面上的人看着也缩小不少。
人来人往的校园里,四处生机蓬勃。以前,林欢欢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在这座象牙塔里,她正经历着人生为数不多的一段灿烂时光。
读完大学四年,不出意外的话,一毕业她就会进家里的公司,在父亲早就为她铺好的星光大道上无忧无虑度过这一生。
如果想出去,无论去哪个国家,父亲都会乐意为她去探好路,扫清障碍,护她周全无虞。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以至于她往后的人生都断送在今时今刻。想起来了,去酒吧的那天。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让林欢欢觉得自己头顶的天空被乌云笼罩,不见天日。
连续一个月来,她夜夜不成寐。只要闭上眼睛,她就会看见那个人,以及那天清晨起来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破烂不堪的衣服,凌乱混杂的房间,气味,还有那个人对她说的那些话。
这一切裹挟在一起,如同巨大的魔爪将她生生拽入深渊,任凭她怎么挣扎都逃不开,挣不脱。
林欢欢想起事后的第三天,她去派出所报警。她把手机里的照片摆在桌面上,给警察取证。那位穿着警服,个子很高大的叔叔,跟她说这些照片作为证据还不够,需要她亲口讲述一遍事情的经过,让他做笔录。
她面无表情地将事情娓娓道来,声音不带丝毫情感色彩,仿佛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叙述的是别人的故事。
那个警察叔叔听得认真,全程在做笔录。她讲到自己突然晕倒的时候,他还骂了一声“这个混蛋”。
以前在网络上看到这种事,林欢欢看到的警察都很冷漠。他们事不关己,不予理会,言语间还对当事人施以冷嘲热讽。
坐在她面前的这位叔叔却不一样。他满脸疼惜,看林欢欢的眼神很温柔。林欢欢讲完,他还安慰她。
“你的案子,我们会认真审理的。你先回去,等有结果,我再通知你。别想太多,错不在你。”
“那是谁的错呢?”林欢欢问他。
他一时为难,隔一阵才说:“当然是做错了事的人的错。”
“可是他们都不相信我。”林欢欢说。
来派出所之前,她匿名在网络上讲述过这件事。本以为会有人抱团取暖,不曾想得到的却是一片指责与谩骂。
“他们不信你,叔叔信你。”那个人说。
“为什么?”林欢欢问。
“因为叔叔是警察啊,警察就是要站在受害者这边,保护他们,为他们出气的。”
临走前,大个子警察叔叔还跟林欢欢说:“我有个女儿,跟你一般大小。我今天相信你,帮助你,就等同于相信和帮助我的女儿。”
走出派出所时,林欢欢眼角的泪被吹散在风中。
事情过去一个多月,她每天度日如年。她试着逃离,试着自我疗愈,试着振作点,重新面对生活。可是好难,夜里她根本无法入睡。白天为了不让家人担心,她勉强吃几口东西,装作一切正常。
她找过那个男生,想让他跟自己道歉。他破口大骂,甚至威胁她,只要她敢说出去一个字,那天晚上的事他就会全部放到网上去,他拍了视频。
他的态度和语气陌生冷酷得让她害怕。如果他真的把视频发到网上,身边的人会怎么想她看她,家里人会怎么想她看她。那不亚于把她拖入地狱,让她身受酷刑,凌迟、耻辱、不堪、肮脏。
她只是想好好生活,这么简单的愿望,为什么都不能满足她。
走上天台的那一刻,林欢欢对生活已没有任何眷恋。在她心里,唯有一死,才能自证清白。
秦野像桑岁一样,顺着教学楼敞开着的楼梯走道,爬上天台时,看见林欢欢迎风站在栏杆旁。
她看上去轻盈地像一朵随时可飘走的云彩。她的背影孤单又落寞,秦野看着她,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自己。
“林欢欢。”秦野走近林欢欢身后,出声喊她。
林欢欢闻声回头,看见秦野,很意外。但她没有制止秦野走近自己,而是看着他一步步靠近。
秦野见她现下意识还算清醒,慢慢走到她旁边。他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宽抚她,可话到嘴边,他才发现无从说起。
“老师,你说就这样跳下去,会怎么样?”林欢欢问他。
“如果没有死成,估计会终身残废。”秦野说。
“你怎么没有劝我?”林欢欢说。
“一心求死的人,我劝不动。”秦野说。“如果你有什么话想说,或许我可以当一个很好的听众。”
林欢欢回身蹲在栏杆边,将那天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又讲述一遍。秦野听在耳朵,疼在心里。
“那天我问老师,如果一个人犯了错,该不该被原谅。”林欢欢说,“老师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只有一种定义和答案。”秦野说,“还有,不要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别管别人怎么看,自己无愧于心就好。”
林欢欢没有说话,她在啜泣。秦野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往事一幕幕浮现于眼前。
“跟你说一件我经历过的类似的事情吧。”秦野说,“听完你可能就有答案,知道该怎么做了。”
事情还要从很多年前讲起。
那天下午放学后,秦野等家里人去接他。从黄昏等到日落,等到夜幕降临,父母的人影都没出现。
从学校回家的路不算很远,但那里有一段常年黑灯瞎火的小胡同,平时少有人走。穿过胡同,再走一小段路,秦野就能回到家了。
明天是升学考试的第一天,数学的模拟卷还有最后一道大题,秦野还没想出最后一个步骤的解题思路。
他一边赶路,一边想着怎么解题。走进胡同时,路上漆黑一片。周围安静得连蝉鸣,秦野都听得一清二楚。
就走快走完胡同那段路时,秦野感觉身后有哭喊声时断时续地传来。他起初以为是流浪猫的声音。这一片无人区,常年被流浪猫狗占据。
声音越来越大,有哭喊声,有求饶求救声。听着像是女孩子的声音,但时断时续的,不太真切。
秦野停住脚步往回走,走到胡同的入口处,看见几个人影站在那里。站着的有三四个,地上趴着的还有两个。
发出声音的人,像是地上被压住的那一个。他出现时,那群人都注意到他了。只是看他太小,对他不屑一顾。其中一人还挥手赶他走。
秦野很听话,正要走。可是地上被压住的人此刻发出声音:“救我。”她向秦野求救。
秦野再次驻足,眼睛盯着她。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但隐约可以看到她被人压着,压在地上。她手脚踢向压住她的人,那人很大一块,一只手轻轻松松就能按住她。
从她的哭喊声中,秦野判断她和自己应该年纪差不多大。她的哭声越来越小,像猫咪似的呜咽着。
“救我。”她冲着秦野所在的方向,又喊到。
秦野挪步走向他们。
其中一个比秦野高出大半身,体型堪比好多个秦野的人站出来,站到秦野眼前。
“别多管闲事,小子。”他提醒秦野。
秦野需要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下巴。
“救我。”被压住的小女孩又发声。
秦野越过挡住他的人,想走近小女孩。他还没跨出第一步,就被那人拎住脖颈处的衣领。那人轻轻一使力,就拎起他。
“别让我说第二遍,别多管闲事。”他俯下身,对着秦野说。
黑暗中,秦野看不太清他的脸。
“放开她。”秦野说。
另外两个人笑起来,其中一人说:“哟,你小子还挺有勇气。”
讲到这里,秦野停下来。他站在林欢欢刚才站的地方,目视前方。天台视野更开阔,比他平时在楼下看到的景致更怡人。
林欢欢站起来,站在他身边。
“故事里的男孩儿,是老师吗?”她问到。
秦野点头,不语。
林欢欢看着他,眼眶泛红。
她大概能猜到后来的事。说实话,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敢相信站在她眼前这个人,她的神,会有这么不堪的过去。
在她心里,她的神高高在上,纯粹无暇。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林欢欢问。
“想跟你说,其实你不是一个人。”秦野说。
她遭受的痛苦,他早就遭受过。她心里有过的愧疚与折磨,他早就体会过。他说这些,并非一定要她怎么样,只是想让她知道,错不在她自己。
“谢谢你,秦老师。”林欢欢说。
“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你放心吧,我不会自暴自弃,也不会再伤害自己,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我们都要好好活着。”秦野对她说。
这句话说给她听,也说给自己听。
我们都要好好活着。活着,才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