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野到医院后，知道父亲身体无大碍，松了一大口气。 听到徐女士说老秦又晕倒的刹那间，他眼前浮现出一幕幕他们父子俩从前相处的画面。那些画面里，有老秦送他出国那天跟他道别的场景，有老秦从学校接他回家的场景，还有那天出事之后，老秦赶回家看到他的场景。 那些场景中，秦野看向父亲的眼神无一不带着畏惧和距离。 特别是那件事发生的那天，他的第一念头不是关心自己，而是担心父亲知道后会怎么看他。 尽管从未真正说出口，但秦野心里清楚，他很在意父亲对自己的看法。也很想从父亲那里得到真正的认可，对他作为父亲的儿子的身份的一种认可。 只是，这么多年来，父亲似乎从没有一次真正满意过他。无论他做什么事，父亲对他的评价永远只有批评，没有赞赏或鼓励。 秦野走进病房时，老秦睡着了。徐女士也趴在他病床前。秦野本想转身出去，不料徐女士忽然醒来。 徐女士看见进来的人是自己儿子，随即冲他做个“嘘”的手势，接着母子二人悄悄走出病房。 “不是让你别赶回来吗？你爸他没事。” “没关系，反正下午也要回来的。” 这时候，沈延远远朝他们走来。 他先是跟徐女士打招呼，接着秦野拉他一起离开。他们有话要说，但又不好当着徐女士的面。 秦先明打点滴的地方在门诊部一楼，沈延带秦野走到门诊部后面的一块无人区。 秦野问沈延：“我爸他怎么样？是上次手术的遗留下的问题吗？” 沈延：“放心，没什么大碍。” 秦野：“那怎么又晕倒？” 沈延：“上次给舅舅做手术的主刀医生跟我说了，是因为舅舅最近没休息好。” 见秦野仍疑惑，沈延进一步解释说：“老人家嘛，觉少，是很正常的。再加上自手术后，舅舅的身体本就亏虚。” 秦野：“那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 沈延：“吃好喝好，放轻松，慢慢休养。” 秦野想起徐女士几年前跟他说过的一句话，她说这世上有很多东西都是越老越宝贝珍贵。唯独人，越老越不中用，越碍事。 秦野觉得徐女士说的很有道理。 可能老秦此刻也是这么想的。 沈延见秦野走神，根本没在听他说话，便伸出左手的拳头往他左边肩膀轻轻捶一下。“想什么呢？”他问到。 秦野看着地面，“在想徐女士之前跟我说过的话。” 沈延：“什么话？” 秦野抬头看着他，说：“人越老，越不中用。” 沈延无言以对。 两分钟后。 沈延：“你有想过自己要活多久吗？” 秦野的脑袋向右偏，做出一个疑问的表情。这个问题，他倒是没想过。他筹划过学业，计划过工作，规划过未来的生活。 但很少会去想“生命几时会走到尽头”这件事。因为在秦野的认知里，这几乎是一件不可控的事情，由不得人。 即便设想过千百次自己所预期的最舒服的死亡方式，结果往往也不会如你所愿。你根本无法提前预知将来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困难，遇到什么样的挫折，生命可以存活到什么时候，是意外横死，还是寿终正寝。 这是超乎人类正常脑力所能触及的领域。 没等秦野回答，沈延接着说：“我有想过，以前我觉得活到六七十岁就够了。” 秦野：“现在呢？” 沈延：“想长命百岁。” 人的这颗心啊，一旦有了盼头和牵挂，就自然生出许多欲望来。 以前一个人的时候，沈延觉得将来活到六七十岁，就可以选一种自己喜欢的方式跟这个世界告别。现在有了桑甜，他忽然觉得六七十岁太短暂了，不够。要活就活到七老八十，努努力，还要加油活到一百岁。 这样，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和守护自己心爱的人。 和沈延聊完，秦野又回到病房。老秦已经睡醒，正和徐女士聊着天。点滴快滴完了，秦野去缴费，准备回家。 排队缴费的间隙，秦野给桑岁发微信。告诉桑岁他已经提前回来，也告诉她老秦发生的事。 桑岁：“伯父没事吧？” 秦野：“放心，并无大碍。” 桑岁：“那就好。那你还好吗？累不累？” 排在秦野前面的人上了前一步，秦野也跟着调整队形。 秦野：“很累，想抱抱你，急需充电。” 这句话编辑好在对话框，秦野还没发出去。他觉得这样太过直接，会吓到桑岁。于是准备删去，重新编辑。但由于前面的队伍又出现新变动，他跨步往前时拿着手机左手不小心抖了一下。左手大拇指碰巧就在对话框旁边。 等秦野翻过手机一看，消息已发送成功。 而且桑岁也秒回了他。 桑岁：“我也想你。”旁边跟着一个小猴子掩面的表情。 桑岁看到秦野发过来的最新的那条消息，她的手也抖了一下。不过她很快恢复过来，毕竟她也是个直肠子的人。有话就喜欢直说，不喜欢藏着掖着。 桑岁还想跟秦野说，今天有部新电影上映。如果明天周末他有空，她想约他一起去看。先去西餐厅吃完饭，接着再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她有些话要跟秦野当面说。 这时，小助理进来一条新消息。 木里的小助理：“老大，快去看“她知”后台的信息！！！” 桑岁带着疑惑打开电脑，刚点进去“她知”的公众号后台，就看见满屏的投诉通知。 昨天“她知”的推文，被人举报了。举报理由是文章内容和图片侵犯个人隐私和肖像权。 桑岁赶忙打开微信去看“她知”今天的推送。昨天她感冒发烧打了一天的喷嚏，傍晚去医院拿完药回来吃下就睡到晚上。八点多醒来一会，吃过晚饭，让小助理和“她知”的编辑安排晚上的推送，便又睡到今天中午。 昨天的推文，她还没来得及打开看。 小助理跟了桑岁几年，桑岁对她的办事能力还是信得过的。“她知”的编辑也是老编辑，应该不会糊涂到推出违规的文章还不自知。 看着满屏的投诉通知，再看完昨天的推文，桑岁了解了整件事的经过。 昨天的推文，是上次拖稿的那个小姑娘写的。写的是当红女星李园园的新恋情的瓜。李园园昨天被拍到和陌生男子同出入酒店，直到今天早上才一前一后从酒店离开。 消息一出，微博瞬间爆了。 对这种热点，“她知”一向当仁不让。但这一次，李园园的新恋情并没有实锤，她本人没有正面回应。 没有真凭实据的热点文，按理说“她知”一般都不会写。因为怕被人举报投诉。 不过正常来讲，李园园应该不会关注到有没有公众号写她的八卦这种不足挂齿的小事才对。 她是大明星，根本无暇顾及除了娱乐圈之外的其他事情。就算看到，也是一笑而过，不会这么大动干戈。 可不知为何，这次她不仅看到文章的内容，还明确指出这篇文章纯属捏造，有故意侵犯她人隐私和肖像权的嫌疑，因为文章配图用了很多张她的照片。 然后她让自己的经纪人举报了这篇文章。这还不够，她还提出要求，要“她知”赔偿她的精神损失费。 经过经纪人和桑岁的一番周旋，最终的赔偿金额为人民币五十万。 经纪人态度很强硬，她再三警告桑岁，如果桑岁不同意她们提出的赔偿款，明天法院的传票就会寄到桑岁手上。 桑岁没有着急赔款，她问了其他同行，好几家的矩阵号都写了昨天的热点，文章内容的配图也都有放李园园的照片。 这桑岁就不懂了，为什么李园园偏咬住她不放？ 桑岁决定亲自找李园园谈谈。 周一上午十一点，桑岁在李园园拍戏的地方找到她。 见到桑岁，李园园的第一句话是： “如果你来找我是为了你的文章侵权那件事，那我们没什么可说的。我已经全权交给我的律师处理，你有问题可以找他。” 她让经纪人递给桑岁一张名片，是她口中的“律师”的律所联系方式和地址。 上次在酒吧的包间，桑岁没怎么看清楚李园园的模样。现在近距离一看，她还挺漂亮的。满脸的高科技，想来这张脸很宝贵。 桑岁也开门见山：“我也问过我的律师朋友，问题确实出在我们这边。但不像你们说的那么严重。” 桑岁问过律师，律师跟她说，文章确实存在违规行为。但不至于构成侵犯隐私和肖像权这一大罪，因为文章的配图，是从网上找来的，而且文末有特别注明“如有侵权，立即删除”这样的标识。 按正常流程讲，桑岁她们删除文章，再向当事人道歉即可。 桑岁的态度一开始就很明确，是她们做错事在先，不管李园园那边有什么要求，只要是合理合法的，她都会按要求去做。 为表歉意，桑岁又说：“昨天的推文，我们已经删除。如果你还不满意，我现在可以当面给你道歉。这次确实是我们不对。” 她说：“但如果你们执意要向我们索赔五十万，那对不起，我们真的做不到。” 做错事情，桑岁认。相应的后果，她也会承担，绝无怨言。可如果对方要求太过分，借势欺人，桑岁也绝不做软柿子，任人拿捏。 来找李园园之前，她找过律师，这件事就算走法律程序，顶多也就罚几千块。因为在文章中，不尽是李园园的负面内容。 写稿的小姑娘是李园园的真爱粉，她用了将近一半的篇幅在夸李园园。夸她的衣品好，发型好看，妆容精致，从头到尾不乏赞美之词。 李园园斜眼看桑岁一眼，淡淡地说：“我突然觉得，五十万还不够。除了罚款，你们还要另写一篇文章，在公众号上正式向我道歉。” “我要是看得舒服，心情好了，说不定可以原谅你们。” 桑岁：“如果是因为上次同学聚会，我对你说的那些话，让你不开心。我现在郑重向你道歉。” 除了这件事，桑岁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李园园当年高三才转到桑岁所在的班级，平时在班上和桑岁几乎零接触零交流。 她们这么多年就像平行世界里的两条平行线，完全没有纠葛交集。 桑岁接着说：“文章罚款的事，还请你三思。” 李园园没有继续跟桑岁周旋，轮到她的戏份，她撇下桑岁，临走前说她的经纪人会跟桑岁跟进后续的事宜。 桑岁回到家后，在“她知”的工作群跟大家汇报一下她去找李园园的结果，另外发出新的群公告，明令禁止“她知”以后再写有关李园园的任何稿件。 那个小姑娘找桑岁私聊，一个劲跟她说对不起。桑岁感觉她这辈子要道的歉，今天都在桑岁这里说完了。 其实也不能全怪她，她是写了李园园的稿子，但其他同行的号也写了。为什么李园园只要求她们赔偿，原因桑岁这会还没不知道，但她一定会搞清楚的。 至于赔款的事，桑岁坚决不会让李园园她们如愿以偿，按她们说的赔五十万。 李园园是大明星，跟桑岁这个小老百姓相比，她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又手握话语权。她轻轻一跺脚，就能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将桑岁踩到脚下。 可桑岁相信，在这个民主法制的社会，不是所有人都一叶障目。总会有清醒的旁观者能看清事态的始末，不为权贵折腰，而为公道说话。 身正不怕影子斜，桑岁愿意奉陪到底。 桑岁安慰了小姑娘几句，让她别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小助理也来找桑岁，也跟桑岁道歉。桑岁也宽慰她几句，让她别自责内疚。 小助理：“老大，你自己呢？” 桑岁：“我自己怎么了？” 小助理：“事情从昨天发生到现在，都是你一个人忙前忙后在处理。这会还要安抚我们，让我们不要怪自己。可是你呢？谁来安慰你？” 桑岁：“我不需要安慰，我是你们的老大呀。” 从创号的那天起，这五个矩阵号的兴衰荣辱，都是桑岁一个人担着。每次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是她冲在最前面。 这五个号，就像她的五个孩子。看着它们一天天壮大，从零走到今天，桑岁心里比任何人都有成就感。可以说，这几年，桑岁对它们付诸了自己全部的心血。 同样的，昨天发生这样的事情，她也比任何人都愧疚于心。如果不是昨天她感冒发烧，没有看文章，说不定就不会有突发这种状况。 桑岁不知道的是，只要她们的号写过李园园，或者即将要写李园园，李园园都不会视而不见。 因为从同学会那天回去后，李园园就四处打听桑岁的消息。得知她是新媒体人，手下经营着好几个公众号，又恰巧有“她知”专门写和明星相关的文章。 从那时起，李园园就在等。等哪天桑岁写了她，或者是跟她相熟的朋友，她就会打出今天这张牌，打桑岁一个措手不及。 要怪，就怪她碰了不该碰的人。李园园心想道。 敌人在明，桑岁在暗。即便桑岁有心要防，也防不住。 从这件事中，桑岁吸取到一个教训，即： 这个世界虽然不是黑非既白，但有的人心是。在这些人心里，只要事情对自己有益，即可不论他人生死。 人心这东西，真的经不起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