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李裹儿
三月初三上巳节,上林苑桃花盛开,太子妃韦香儿引了太液池的池水入上林苑,效仿魏晋风流,摆了曲水流觞之宴,宴请世家未出阁的小娘子。
谁人都知晓,曲水流觞是假,为皇孙邵王李重润择亲是真。
太平公主懒散的蹲坐在席间,眉眼之中满是对韦香儿的蔑视,轻摇手中罗扇与上官婉儿私语:“这韦香儿明明自己已是选了韦氏宗室女,偏偏还要大张旗鼓的择亲,实在是可笑。就是那个穿了嫩粉色撒金边衣裳的小娘子。嫩粉配金边实在俗气,满头珠翠不懂留白之美,却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小娘子。”
“武皇今日都赏脸来了她这宴席,你且忍耐些许。”上官婉儿拿罗扇遮住半张俏脸,目光却落在黎若婉身上,眼神迟疑,嘴角却含着一抹笑意:“只是,黎娘子今日打扮过于素净,坐在这一堆庸脂俗粉之间,看起来倒是清丽脱俗。”
黎若婉一袭藕粉色宫装,清清爽爽,并无半点装饰,乌发只拿同色丝带轻轻挽起,未带珠花更无宫花,只斜插着那枚蓝宝白玉梳,温婉清丽,宛若三月桃花。
素手取了一枚普洱青柑,微微低首轻嗅柑橘芳香,普洱甘醇,将其投掷进沸水之中。
红泥小炉中的炭火煮沸了清水,清水裹挟着普洱青柑形成好看的漩涡。
一沸投盐,二沸取水投茶,三沸后盛出煮好的茶汤。
这是这些年做惯了的事情,只是休养许久,未免有些生疏。
更何况,耳边时不时传来官家女眷对自己的声声议论。
她们议论着她的腿疾,议论着她为何三月不曾在御前侍奉。
黎若婉屏气凝神,将茶水倒入一杯杯琉璃羽觞之中,复将琉璃羽觞放置荷叶托盘之上,让其顺水漂流。琉璃羽觞顺着特意挖好的流水漂流,弯弯曲曲、一重复一重,遇见提前设计好的弯角便停下,待得女眷取了其中一杯琉璃羽觞在手,素手轻轻一推,便再次随着水流飘走。
李重润方至上林苑,便只见着黎若婉端坐在泉水之畔煮茶,一袭清爽装扮,端着琉璃羽觞的素手指间微闪,那是他送她的缠丝蓝田白玉指环。
她的心中,因是有自己的位置。
想到这里,李重润不觉嘴角含笑,望着黎若婉的眸子里含着和煦温暖如三月春风的目光,全然不顾周遭的风景与莺莺燕燕。
韦香儿轻轻推了推坐在身边小娘子,眉眼带笑:“重润方才下学,却是辛苦。秀智还不为邵王奉茶。”玉手紧紧拉了身边的小娘子,脸上堆砌出笑容,杏眼之中闪烁着精光:“这是国子监丞裴粹之女裴秀智,最是乖巧柔顺,知书达理。”
“国子监丞裴粹?可是嫂嫂堂兄韦温的连襟,这秀智小娘子应是嫂嫂的外侄女。”太平公主玩弄着手中的琉璃羽觞,喝了一口满是柑橘清香的普洱茶,嘴角凝结出一抹冷笑,毫不留情的戳破了韦香儿的打算。
韦香儿被太平公主点破了心思,一张俏脸上满是尴尬,眼睛止不住瞥向武则天,瞧着武则天神色自若,仿若并未在意太平与自己的口舌之争,不得不压住内心一股邪火,满脸堆笑,不漏痕迹的推了裴秀智往李重润处去:“这国子监丞裴粹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裴家也是书香门第、世代忠良,秀智小娘子又是乖巧懂事,我瞧了实在欢喜。”
裴秀智算不上绝色,但胜在清丽脱俗,只是今日打扮过于隆重,珠光宝气不免减弱了她的清丽之姿。
武则天细细打量了眼前的裴秀智,又瞧着清新淡雅、并无十分装扮的黎若婉,嘴角牵扯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意。
她今日还在嫌弃黎若婉打扮的过于清净素雅,就连脂粉都未曾涂抹,不足以在曲水流觞之宴拔得头筹、艳压群芳。
如今一看,黎若婉真是她豢养的一只狐狸,算计了今日在座群芳必定都是浓妆艳抹,她的清爽淡雅便是独出心裁,抓人眼球。
裴秀智瞧着眼前温润清秀、宛若谪仙的李重润,早已羞红了脸,哆哆嗦嗦捧了琉璃羽觞在手,说话之间也带了紧张与羞涩:“妾身裴秀智还请邵王殿下饮茶,普洱甘醇最是养胃,柑橘清爽足能醒神。”
李重润伸手将琉璃羽殇接过,闻得满鼻柑橘的清香与普洱的甘醇,这是李仙蕙出嫁那日,他去寻黎若婉时,她正在制作的新茶。她在今日烹煮此茶,莫不是在提醒自己莫忘当日之约?
想到这里李重润嘴角含笑,一扫多日来的阴霾,喝了半杯普洱青柑茶水,只觉得齿颊留香,赞不绝口:“黎娘子的手艺越发精进了。”一双眸子紧紧盯着黎若婉,满是关切与心疼;“不知黎娘子身体可安好,腿疾可否痊愈?”
自那日起,李重润已许久未曾见到黎若婉,她总是推脱养病闭门不出,亦不见客。
他每每前去甘露殿探望,总是被她拒之门外。
今日一见,她已恢复了大半,未曾涂脂抹粉的小脸瘦了大半,苍白的就像一张宣纸,往日殷红的朱唇也失去了血色,活脱脱一个病西施,在一堆浓妆艳抹、争先斗艳的女眷之中,我见犹怜。
“多谢邵王殿下关心,奴婢的腿疾已好了大半。”黎若婉起了身,端了一碟果子给李重润;“邵王殿下辛苦,还请尝尝今日新作的蔷薇花饼,武皇用了些许觉得甚是开胃。”
蔷薇花,他们初遇之时,便是在蔷薇花墙之下。
他的若儿竟是如此有心。
想到这里,李重润一颗心雀跃起来,仿佛自己赢得了全世界,眸子里满是欣喜的光芒,只是碍于人前不可表达内心的欣喜,按捺住内心的欢喜,颤抖着手取了一块蔷薇花饼:“黎娘子的手艺天下一绝,不用品尝便知这果子奇巧美味。”
“黎姐姐的果子最是美味,何人都比不得。”李裹儿雀跃着拉了黎若婉的玉手,她也是许久未曾见到黎若婉,今日见了她身体已经好了七七八八自是欢喜,叽叽喳喳的就像一只出笼的小鸟。
裴秀智自讨了没趣,讪讪退回了韦香儿身边,还未坐稳只听得韦香儿的抱怨;“不中用的家伙,连个宫女都比不上。”
是我小瞧了这宫女,竟这般狐媚,竟这般牢牢套住了重润的一颗心。
韦香儿紧紧握住琉璃羽觞,恨不得将黎若婉如手中的羽觞般捏碎,却又不得不强颜欢笑,借口更衣意欲离开曲水流觞之宴。
只是她还未离席却听得武则天笑道:“裹儿也长大了,也该是许人了。我瞧着和梁王武三思之子武崇训倒是相配。”这一番话宛若晴天霹雳止住了韦香儿的行动。
上官婉儿嗤嗤笑道:“前些日子,梁王世子武崇训初入朝政处理事物,婉儿瞧着武崇训英明神武,与裹儿实在相配。”清冷的眼眸瞧着尴尬立在原地的韦香儿,难掩心中的畅快与开心,知晓她心中不愿这门婚事却故意提起;“太子妃应也是欢喜这段婚事,裹儿机灵聪慧,与梁王世子应是一对璧人。”
“裹儿尚且年幼,还不是婚配的时候,香儿.....香儿......”
纵是口齿伶俐的韦香儿,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拒绝这门亲事,朝中官家女眷在此,她若是驳了武则天的颜面,怕是会人非议不尊君上,不重婆母;“香儿私心想着多留裹儿几年在身边。”
“裹儿既是年幼,那便先定下婚事,待得年长些再出嫁也是极好。”武则天哪里容得了韦香儿辩驳拖延,她吃定了韦香儿不敢在众人之前反驳自己,更怕惹了朝中命妇非议,谈笑间定下了李裹儿的婚事:“朕便封了裹儿为安乐郡主,取一世安乐无忧之意。”
“裹儿谢过祖母赏赐,叩谢祖母恩典。”
出人意料,李裹儿竟然面露喜色的跪拜在地,抢先在韦香儿之前谢过武则天的恩典。
“既是裹儿欢喜便好,朕年岁大了也是乏了,你们继续玩乐,朕且回去休息。”武则天目的达到,自然不愿在与这些人周旋,起身回了甘露殿:“若儿的茶水果子最是出色,且留下陪侍太子妃与安乐郡主,不必急着回甘露殿。”
待得武则天离席,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也急匆匆的离开了上林苑,并不愿与韦香儿多言语。一时之间,众人去了束缚,都三三两两的聚做一团闲话家常。
韦香儿虽是气恼沮丧李裹儿匆匆定就的婚事,但却忙于眼前之事,拉了裴秀智与李重润闲话,一心想要牵了他们二人之间的红线。
“裹儿,你便如此定了自己的终身?你都不曾见过武崇训一面?”眼前的李裹儿虽是满面堆笑,眼眸之间却无半点喜色,黎若婉不免心中生疑,不顾规矩逾越扯了李裹儿的衣角:“裹儿,这可是你的婚事,万不可将就。”
“就如姐姐所讲,世事如棋局局新。裹儿又不是掌权之人,不过是掌权之人的棋子,何必反抗?”李裹儿苍白一笑,稚嫩的眉眼满是沧桑,望着黎若婉的眼神里带了不可言说的深意:“不如顺从掌权之人,得了她的宠爱,一朝做了她的继位之人,方可保护想要保护之人,方可与心爱之人。”
原来,那日黎若婉与太平公主、上官婉儿的对话,李裹儿都在屋外尽数听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