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秦野在上课。 早上第一节课，大家看起来都无精打采的。个别的男同学，哈欠连天。个别的女同学，双手托着下巴，看似在认真听讲，实则灵魂早已出窍。 两个班加起来将近八十人，但放眼望去，只有商英班的学习委员，那个叫林欢欢的女同学是认真做着笔记的。 林欢欢其实是强忍睡意，她的右手在写字，左手却放在大腿上，时不时掐一把自己，以此保持清醒。 昨晚她在外面玩到很晚，几乎是通宵达旦，今早凌晨五点才回到的寝室。本想请假来着，但一看是秦老师的课，她特地用冷水洗脸，又化上很显精神的妆，才出的门。 上次她去找沈续，本以为可以从她那里了解一些秦老师的情况，不曾想沈续是块硬骨头。不仅不帮她，还反过来教育她。 林欢欢边写边出神，写着写着，笔下的字不知几时跑偏，高数用语全变成“秦野”二字。 眼看一节课要过去了，大家都没精神，秦野也不再讲新的知识点。他嘱咐大家课后记得复习今天上课的内容，下节课来，就要随机抽查。 下课后，他回办公室放课本。一进门，办公桌上的纸袋赫然入目。 地中海男同事在吃早餐，看见秦野进来，他连忙将早餐盒放到桌上，擦擦嘴，说： “是秦老师班上的林欢欢同学送来的，说是给秦老师的早餐。” 还没等秦野回应，他又说：“看来这位女同学真的很关心秦老师呀。” 秦野皱着眉头走近办公桌，一把将纸袋提起扔进办公室走廊的垃圾桶，紧接着径直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课间，学生都在休息。 秦野一路穿过走廊，走廊上所有的男女同学都纷纷侧目。这种场面，在这所学校里，秦野已司空见惯。 他走到刚才上课的教室后门，让一个男同学进去把林欢欢喊出来。林欢欢正趴在课桌上补觉，一听说是秦老师找，立马弹起来，从包包里掏出小镜子，往脸上扑粉。 她有点后悔今天没穿那件裙子来上课，那是她昨天逛街的时候新买的。早上出门外面太冷，她就套了加绒牛仔裤，早知道把裙子穿出来。 林欢欢刚走近秦野身边，第二节课的上课铃就响了。英语老师远远走来，秦野过去跟她打招呼，她点点头，走进教室。 自从上次林欢欢放便当在秦野的办公桌上，秦野便一直在想要怎么跟她说清楚，才既能不伤害到她，又能让她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并及时清醒过来。 必须承认，秦野他不太懂如今00后这群小朋友的心思。他们看着年纪小，但很多方面的表现，远比90后的大哥哥大姐姐们要早熟许多。 从沈续身上，秦野已然领会到一二。 但不管什么年纪，对一个人产生好感的情绪跟感觉，大抵是大同小异的。 于是，秦野斟酌着开口道： “如果抛开老师这层身份，我对你而言只是一个年长你几岁的长辈。” 他目光直视远方，视线所到之处都是枯枝残树。北方的冬天，大地上几乎寸草不生。 林欢欢看着他，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游走，但他不予理会。 “倘若是我个人的行为举止让你产生误解，对此老师郑重向你道歉。” 说这句话时，秦野转过身来，看着林欢欢。 “你还是学生，目前还没有经济能力，以后那些吃的东西，就别送了。多把时间和精力花在自己身上。” 她买东西的那些钱，秦野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要怎么补回给她。待会他会去生活区的ATM取点现金，然后等放学的时候把钱交给林欢欢身边的另一个女同学，让她帮忙代转。 “这是你第一次跟我说这么多话。” 林欢欢回应道。秦野刚才说的，她一字不漏全听进去了，但她无所谓。她是谁啊？她林欢欢难得主动，头一回这么想对一个人好，不可能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放弃的。 “你现在也许觉得我好，但几年后，你毕业走出社会，遇见更多更优秀的人，那时你就会发现，其实我也很普通。” 讲大道理行不通，秦野只好晓之以情。身为长辈，身为老师，他实在不想看着林欢欢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因此耽误她自己的大好年华。 如果不继续读研，大学其实就这么几年。如今看似漫长，实际上一晃而过。本该神采飞扬的青春年华，不应为任何人活得那么卑微且苍白。 见林欢欢仍旧不为所动，秦野没办法，只好说：“我现在不是单身，并非你所幻想的那个完美的人。” 林欢欢：“你有女朋友了？” 秦野不答反说：“我话尽于此，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完，他扬长而去。 “我现在不是单身”这句话还萦绕在林欢欢耳边。看着秦野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身影，她将信将疑。 下午没课，秦野已经坐到车里，准备回家。发动车之前，他给桑岁发微信。 秦野：“刚才没经你同意，借用了你一下，现在特来告知你一声。” 桑岁没回复。她可能在忙，秦野想着。 桑岁是在忙。今天一大早，小助理就给她打电话，火急火燎地告诉她，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桑岁问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以至于让她七点多就电话轰炸她。桑岁素来没有起床气，但搅人清梦，也着实让人不爽。 小助理支吾半天，才将事情的前后经过讲清楚。原来是今天晚上准备推送的文章，相应的作者还没交上来。这位作者是桑岁新招进来的，上任至今两个月，屡屡出错，拖稿更是家常便饭。 桑岁本着和气生财的想法，每次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是特别大的失误，她都不会说什么。 这年头想拥有一份心仪的工作，堪比登蜀道，难于上青天。大家都不容易，桑岁不想为难任何人。 她是公众号的创始人兼管理者。手上握着四五个号，每个号的文章风格不一样，因此招聘的作者，也就各有所长。 其中关注人数和阅读量最好的一个号，是“她知”。这是一个专门写娱乐类头条的矩阵号。给“她知”供稿的作者，群里现如今已有25人。 只是早期进来的那批人，历经两三年不间断地输出之后，灵感已日渐枯竭干涸。严重者，已经大半年没有写出一个字。 按其他同行的做法，她们早该被踢出群，另谋新路。但桑岁非但没有这么做，还时不时私聊她们，跟她们聊天谈心，宽慰她们，让她们不要焦虑，慢慢来。还给她们新的指点，让她们再接再厉。 而且，还实行新的奖励机制。给供稿的作者，每个人升了稿费。表现优越的人，每个月还会收到桑岁亲手安排的礼物。 公众号从17年开创至今，桑岁凭一己之力孵育出四五个号，每一个号在它们的领域内都是翘楚，榜上有名。 娱乐、情感、影视、读书、人物传记，这几个号涵盖的内容，正是当下八零九零，甚至零零后都感兴趣的范畴。 近期，桑岁还在计划新的内容表现形式，她准备做视频号。 话题说回这个没有准时交稿的作者。她是“她知”的供稿作者之一。桑岁当初招她进来，是看中她的文章点子新颖，行文大胆又不失边界，而且她还挺勤快的。 虽然没见过面，但通过她笔下的文字，桑岁感觉这个小姑娘为人还挺实诚。她说她是在校大学生，写稿是业余爱好，想挣点零花钱。 桑岁便一直将她用到现在。 最近，她频繁拖稿，文章质量也大不如前。桑岁想，可能是学业繁忙，她无暇分身，也就没有多说。 桑岁刚睡醒，一时思绪混乱，小助理说完事情，就不敢吱声，还在等她的回应。 桑岁让她去同行的号转载一篇别人的文章，来顶今晚的推送。今晚的推送搞定，桑岁又自己写下一篇新的文章，以备不时之需。 写完她拿手机看时间，才看到秦野的消息。 桑岁：“？” 秦野：“上次你在学校面包店外面看见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女生，她是我班上的同学。可能是我的某些行为让她产生了误解。我刚跟她解释清楚。” 桑岁：“那‘借用我’是？” 秦野：“我跟她说我现在不是单身。” 桑岁一下子清醒过来。“你有女朋友了？” 秦野：“你还没睡醒？” 桑岁：“我工作一早上了。” 秦野：“那饿不饿，出来吃饭？” 桑岁合上电脑：“不了，我今晚有约，现在还不饿。” 十分钟前，桑岁的微信上收到一条信息。是她的高中同桌发的，让她今晚去参加同学聚会。 从高中毕业后，桑岁已经六七年没有跟高中的同学联系。这个高三的同桌，她加过桑岁的微信。但这几年也没跟桑岁说过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昨天才认识的。 桑岁没有参加同学会的习惯。从小学到大学，每个阶段离开学校后，她都会跟同学断联。以至于十几年的学生生涯下来，她微信上只有高三同桌这一个老同学。还是这个同桌当时主动问的桑岁联系方式。 桑岁想都没想就回绝，说她不想去。奈何同桌软磨硬泡，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愣是让桑岁无计可施，只能乖乖答应。 晚上七点，在市区的一家酒吧兼ktv，桑岁推门走进其中一间包间。原本热闹的房间，在桑岁进去那一刻，只有音乐声在响动，其他人都搁置正在进行的动作，看向来人。 桑岁也没有刻意打扮，因为外面太冷，牛仔裤挂在衣柜太久，太冰。她就随意套了一件针织半裙，长至脚踝的那种。 打底她穿的是光腿神器，鞋子穿的是上次跟秦野在餐厅吃饭时的那双靴子。刚出家门时寒风肆虐，她又返回去拿一件和毛衣同色系的大衣。 她想的是反正没人记得她，她去到哪里，尽量挑角落坐，吃饱喝足就撤。 桑女士晚上下班后又去了林姨家，甜甜好像和沈医生出去了。家里没人做饭，她吃饱就回去。 “岁岁到啦！快过来这边坐。” 一个浓妆艳抹的女生从沙发上起身走到桑岁身边。她咬耳朵告诉桑岁，自己是桑岁的同桌，就是给她发微信，让她来参加聚会的那个。 说实话，桑岁认不出她了。记得她以前脸很圆，肉嘟嘟的。现在呢，满脸的高科技。桑岁垂下眼帘瞄一眼她的前面，波涛壮阔。 不仅是她，在场的所有人，桑岁都记不清谁是谁。即便回到高中时期，桑岁跟他们也没怎么来往。 所以他们今天喊桑岁来参加这个聚会，桑岁实在想不出是为什么。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她今天来这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填饱肚子。 跟同桌去到沙发边，桑岁注意到一个女生。她好像是最近新上映的一部电影的女主角。没想到啊，他们班竟卧虎藏龙。 没记错的话，早上拖稿的那个小姑娘，她写过几次和这位女明星相关的文章。都是恋爱分手又拍拖一类的。 女明星抬手跟桑岁say hi，桑岁也冲她点点头。桑岁不记得她，以前在班上应该跟她没有交集。 招呼桑岁坐下，同桌就接着跟旁边的人聊起来。桑岁坐在沙发的正中间，她本想去边边坐，但那里已经有人。 环视一圈房间里的人，大家真的变化蛮大。也难怪，毕竟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岁月不饶人，我们也不曾对岁月手软。 桑岁刚在嘴里塞进一小瓣剥好皮的柚子，不知谁点的《那些年》猝不及防闯入耳朵。明暗交相辉映的房间里，每个人都在忙。 男同学忙着觥筹交错，划拳猜字，女同学忙着叙旧，互换信息。只有桑岁埋头苦吃，吃饱她就要撤了。 这时，一个男同学站起来。聚光灯随即打在他身上，他头顶日渐后移的发际线，肚子日渐高耸的弧度，以及满脸的油光锃亮，在聚光灯的照射下，格外夺目。 坐在唱歌台的另一个男同学，高高瘦瘦的，递给聚光灯下的人一支麦克风。一时间掌声响彻整个包间。 坐在桑岁身边的同桌，她凑过去跟桑岁讲解。“拿着麦克风这个，是班长。递麦克风那个，是数学课代表。” 桑岁点点头。 班长左手举着麦克风，右手做出手势示意大家安静。“那个，我说两句。”他说，“今天这次聚会，我和副班长，”他转向右侧，右手摊开摆向前，一个长发披肩的红唇女士站起来，双手交叠搭在腹部朝众人鞠躬。 “我和副班长，我们筹划已久。”班长继续说，“想来大家毕业后应该都许久未见，那就趁今天，大家重新联络联络，日后也要常走动才是。” 话音落地，掌声如鸣。 班长说完，麦克风交到副班长手上。副班长站起来，清清嗓子，开口道： “废话不多说，大家今晚都要尽兴。” 又是一片掌声。 桑岁放下叉子，侧身告诉同桌，她想去一下洗手间。同桌让她早去早回。 去洗手间的路上，路过另一个包厢，这个包厢门开着一道小口，桑岁隐约看到一个人影，侧脸很像秦野。 秦野怎么可能在这儿？桑岁没多想，走进洗手间。 秦野也感觉刚才好像看到了桑岁，一道人影从门口一晃而过。不过他想，桑岁应该不在这，她说今晚要跟同学聚会来着。 秦野之所以在这，那就说来话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