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值得么?
“元公公,黎娘子已无大碍,只是伤势有些重,需得多休养几日,莫要再伤筋动骨。”
甘露殿内,医者博士进进出出,终是救了重伤的黎若婉一命。
元通守在黎若婉屋外,悬了半日的心终是放下。
他如释重负瘫坐在地,哆嗦着双手拿了帕子拭去额角晶莹的汗水。
那双蜀锦织金百宝绣鞋再次走入元通的眼眸,戴了赤金红宝石戒指的玉手轻轻放置在他的头顶。
“今年的上元灯节好生热闹,今夜这场戏好生精彩。”
满是嘲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元通抬起头,正对上韦香儿俏生生的脸,他隐去眼底里的担忧,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元通多谢主人指点,现下已如愿捉了黎若婉回宫。”
昨夜,他是在韦香儿的指点下,装作混乱不堪的模样,支支吾吾的为黎若婉遮掩,这才引起了武则天的怀疑,暴露了黎若婉漏夜出逃之事。更是在韦香儿的帮衬之下,主动请缨前去捉了黎若婉回来。
“只是可惜,此次未曾除去黎若婉,无法让腊月取而代之成为御前掌事。”
韦香儿那双杏眼里满是不甘与谋算,纤纤玉手触摸着耳边的红宝石耳珰,贝齿紧咬朱唇,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蹦出来:“这老太婆好算计,安插了上官婉儿在太子身边也就罢了,还要将黎若婉这妖精放在重润身边。”
她轻仰头颅,俊俏妖媚的脸上满是怨愤与扭曲,毫不避讳对武则天的愤怒与不满:“这么大岁数了,还是那般弄权掌事,不可退让分毫。真是让人生厌。”
不远处,李重润孤单而又坚强的跪拜在甘露殿外,寂静而又宽大的宫苑里,他的身影渺小而又脆弱。
韦香儿瞥见跪拜在地的儿子,心里一团怒火,半是心疼半是生气。天寒地冻,儿子却要跪拜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生气则是自幼养大的儿子竟为了下贱的宫女而受罚,毫无半分王子做派。
想到这里,韦香儿满心满腔的都是对黎若婉的醋意,这般低贱的女子竟夺了她的儿子?当真是可笑。
元通瞥见韦香儿眉眼之间的怒意,心里知晓她对黎若婉的不满,嘴角牵扯出一抹笑容,半是挑拨半是利用:“此番黎若婉落难,邵王殿下如此求情,想必黎若婉定是感恩戴德,纵是不是邵王妃妾,亦是会成为太子妃您的入幕之宾,助力主人成就大事。”
“我已为重润选了堂兄韦温的外侄女为妻,怎会容得黎若婉在旁争宠,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提到黎若婉,韦香儿不免动了杀心,她原本未曾提防这位御前掌事,只是在李裹儿只言片语之间获得消息,总觉得是个和善友好、的奉茶宫女。
只是,未曾想到,黎若婉却是武则天精心豢养的金丝雀,待得安插在皇子身边,做个知冷知热的枕边人。
韦香儿望向黎若婉的眼眸如覆了一层寒霜,毫不留情道:“若是她乖巧识趣投诚于我,我还可留她一命,若是一意孤行,那么便让她重伤未愈、杖毙而亡。”
只是她不知道,她方一离开,元通便收敛起笑容,冷漠了神色,只定定的瞧着她远去的背影。
这一场豪赌,终究是他元通赢了。
为了留下黎若婉,元通假意听从了韦香儿的指令,只装作恨毒了黎若婉,恨不得她被武则天处死。
其实,他是拼死搏了一把,他在赌李重润定会拼死救下黎若婉。
他宁愿黎若婉没了半条命留在宫里,亦不愿她与他人远走高飞。
他的若儿,至死都要留在宫廷,与他相伴。
自小许下的诺言,谁人都不能违背。
太平公主府内,众人皆屏气凝神,生怕行差走错,惹了公主不快。
太平公主驸马武攸暨更是大气不敢出,只是小心翼翼的端了热茶在手,低垂着小而细长的眉眼,生怕一句话说错,太平公主将怒气发泄在自己身上。
按唐律,驸马不可参政,不过是公主的附庸。
他是武氏宗族内最闲云野鹤的男子,便顺理成章的成了太平公主的驸马。
他是明白,自己不貌美俊秀、亦不聪慧神武,不过是太平公主内的摆设,是武氏与李唐联姻的政治物品。
“浅墨在何处?怎得派人唤了几次还不前来?你们这帮没用的东西。”
七宝蓝田白玉花樽摔碎在地上,四分五裂的发出清脆的声响。
“回公主话,张右卫收拾好了行李,正要出发前去乾陵。”
战战兢兢的宫女低垂着好看的头颅,怯懦着嘴角说出张浅墨的行踪。
“混账,他便这样弃了自己的前程,去乾陵做个守皇陵的官差。”
太平公主素手一扫,桌上摆放的珍玩珠宝尽数落地,丹凤眼里满是怒火,仿佛是灼烧一切的熊熊焰火。
她步履匆匆前往张浅墨居住的院子,意欲赶在这人离开之前拦下他,她要问他,这一切值得么?
为了一个女子,他不仅违背宫规与黎若婉漏夜出逃,更在武则天派人追捕之时,挟持了御前一品宦官。
若不是自己情急之下,挟持了黎若婉,牵制住了他,不敢想象他还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
若不是母皇记挂着哥哥李弘,若不是顾念着他是李弘唯一的血脉,怕不会如此轻易而又简单的放过张浅墨。
“你给我站住,我且问你这样可值得?你多年的苦心经营便这样放弃,你的生身母亲还在宫中受苦,你便容得自己这般放纵,这般沉溺于儿女私情?”
耳边传来太平公主怒气冲冲的质问声,张浅墨却未停止自己的步伐,他翻身上马,牵扯起缰绳,纵马出了公主府,一路往长安郊外的乾陵奔去。
太平公主见着纵马离开的张浅墨,气不打一处来,不顾身上穿着繁琐宽大的衣袍,竟也翻身上马,一路尾随张浅墨而去。
清晨的洛阳街道,空旷而又寂寥,还残留着上元灯节的喧嚣,寒风裹挟着街角废弃的花灯,呼啸着在街头横行。
两匹宝马在洛阳街头疾行,毫不相让。
太平公主一手执缰绳,一手扬起马鞭,宽大的衣袍因着疾行的骏马而飞扬。
她终是在城门口拦截住了张浅墨,还未停稳身体,便迫不及待的发出一声质问:“浅墨,你值得么?”
张浅墨望着眼前怒气冲冲的太平公主,她素日梳妆整齐的妆发微微散落,鹅蛋脸上满是清冷,丹凤眼里似乎在灼烧这烈焰,只一眼便可将自己烧毁,不自觉心虚的低下头颅,却依旧跟随内心说出自己的答案:“值得。”
一句值得愣住了太平公主,打消了她满心的怒火,丹凤眼里也染满了哀伤与愁绪。
她记得,旧年,薛绍被卷进谋逆之罪,她亦是这般回答自己的母皇。
“不值得。”太平公主斩钉截铁的反驳张浅墨的回答,更似乎是在反驳旧年的自己。
“漏夜出逃,放弃自己辛苦得来的地位,放弃家人父母,最是愚蠢。你需要做的,是位极人臣,让母皇不得不为了制衡你的势力,而心甘情愿的将黎若婉赏赐给你为妻。而不是落得如今这步田地,黎若婉差点被杖毙,而你则要为先帝守灵三月。”
寒风吹起太平公主的衣角,吹响她乌发上戴着的七宝琉璃发冠,环佩叮当响。纵是寒风凌冽,她的丹凤眼里满是对权利向往的炽热的火焰,更有对眼前张浅墨抉择的不解与释然。
“你当真要看着心爱之人老死宫中,亦或是嫁作他人之妇?”
一句话宛若当头棒喝,重新燃起张浅墨内心的火焰,沉寂已久的黑色眼眸里再次燃起炽烈的艳阳。
“自是不愿。”
“那你且听我的安排,你先去乾陵为先帝守灵,以守灵为名替我训练一支军队,以待来日为我所用。母皇那边,我自是会护住你心爱之人,留住她的性命,更不会让她嫁给他人为妇。”
太平公主素手轻捻缰绳,从宽大的衣袖里取出一块令牌抛给张浅墨,半是许诺半是宽宥:“你且放心回长安,洛阳的一切由姑母处理。”
冰冷坚硬的令牌落入手中,张浅墨摩挲着令牌上的花纹,抖擞了精神,耳边听着太平公主的埋怨:“你若早些告知姑母你的打算,亦不会沦落至此,也算是因祸得福,且去学些行军打仗的方法,待得我登基为帝,你便是镇国将军。”
“那浅墨的母亲.....”张浅墨踌躇了半日,瞧着太平清冷的面容,终究怯懦的问出了口:“阿娘是否安好,可有被浅墨连累?”
“亏你还记得你的阿娘还在宫中苦熬岁月。”丹凤眼眸里满是嘲讽,嘴角不自觉凝结出一抹冷笑。提起上官婉儿,太平终究还是柔软了心肠,她微微叹了一口气:“你阿娘虽是太子良人,却还是日日在甘露殿替母皇处理朝政,并未受得苦楚,亦不会受你牵连,你且安心。”
北风呼啸,一盏被遗弃的兔子花灯被风吹起,落入张浅墨的眼眸。
他翻身下马,快走几步将兔子花灯捧在手上,如若珍宝奉给太平公主:“这盏兔子花灯,还请姑母替浅墨带入宫中,交予若儿。”
太平公主盯着落魄的张浅墨,那是她自小抚养长大的孩子,坚硬如铁的心肠终是柔软,面色也柔和起来,她幽幽叹了一声:“古今痴男女,最难过情关。你若是觉得一切值得便是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