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金吾不禁夜
“若儿,你要去哪里?”
素手紧紧捏着金吾卫出宫的腰牌,滑腻腻的手心仿佛要握不住那冰冷的腰牌,黎若婉一颗心跳个不停,内心满是忐忑与紧张。
听得耳边熟悉的声音,冰冷而又尖锐的质问,一身月白色唐制圆领汉服的黎若婉止住了脚步,素日稳重的身形慌乱起来,差一点要撞到太液池旁的假山。
突兀间,元通面若冰霜的出现在眼前,瘦小的身体仿若一堵墙挡住了黎若婉的去路,猴儿般的眼眸里满是冰冷与怒意,更夹杂着不解与不可置信。
不知是漏液出逃的心虚,还是未曾见过这般冷峻严肃的元通,黎若婉虽下意识胡诌了借口,但却结结巴巴,破绽百出:“不过是累了,见着席间也没有什么事情,便出来躲懒罢了。”
每每阖宫夜宴,酒至半酣,黎若婉也往往找了借口出来躲懒,这次便也假装一如往日一般。
话虽如此,黎若婉不免心虚,她早已换下方才席间穿着的襦裙,换上了男子的圆袍长袍,手里拿着的是出宫的腰牌,腰牌的主人亦不是她,而是方入宫的金吾卫新人。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武则天在太液池旁的抱月阁摆了宴席,黎若婉一如往常般,带了芝兰、腊月在席间伺候,无人知晓黎若婉正在筹谋着逃离宫禁,与心爱之人私奔。
趁着酒至半酣,众人醉酒赏月之时,黎若婉便悄悄离开了酒席,飞速换了衣物,一路向太液池旁的小角门跑去,张浅墨便在那里等着她。
“不是,你是要丢下我,丢下我和张右卫私奔,离开这掖庭。”
元通嘶吼起来,往日嬉皮笑脸的面容变得狰狞,他大力的抓住黎若婉的胳膊,止不住的摇晃。
“好元通,你且放我走吧,你也不愿我成为邵王的侍妾,做个深宫寂寥的妃妾。你我自小相识,你也想我嫁给如意郎君,安稳的度过余生。”
黎若婉压低了声音恳求元通,言语之中满是委屈与求全,小鹿般的眼眸里泪光点点,早已没了御前掌事的分寸与礼仪,一副小女儿家委屈求全的可怜模样。
她的眼前是盛怒的元通,身后则是喧哗热闹的天家夜宴,不远处则是心爱之人的等待。
她不免心烦意乱,一怕元通叫嚷起来,引了旁人注意,乱了自己的计划;二怕夜宴结束,众人发现自己不在宴席伺候,四下找寻误了出逃之机;三怕耽搁时间久了,张浅墨误以为自己违约,自行离开。
眼看与张浅墨约定的时间快到了,黎若婉见劝服不了元通,只得使出全身力气,挣脱了元通的桎梏,逃也似的跑掉。
黎若婉素手提起衣服下摆,脚步飞快,可是心中却不免疑惑:元通为何知晓我漏夜出逃之事?
想到这里,黎若婉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站立在原地的元通。
他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空举着双手立在原地,佝偻的背影微微有些颤抖。
隔着老远,黎若婉看不清元通的神情,只能见着他终是缩回了空举的双手,低垂着脑袋,有气无力的蹲在地上,就像一只被主人丢弃的流浪狗。
若是往日,黎若婉必定是要回头安慰元通,可是今日不能,她必须自私一次,为了自己,也为了张浅墨,她只能抛弃元通。
他已是御前一品宦官,纵使没有自己在身边亦是无碍,凭着他的聪明机警,自可扶摇直上。
想到这里,黎若婉终是弃了元通,一路往太液池跑去。
余光之中,元通瞥见黎若婉停下了脚步,却又再次提起脚步,月白色的衣角也随即消失在拐角处。
他内心方才燃起的希望,在这一刻再次破灭。
元通冰冷的手指触碰额角的疤痕,他清楚的记得,这是那年,他与黎若婉一起除去薛怀义时留下的,亦是那一年,他成了御前一品宦官。
他原以为,他和黎若婉会一直如那年一般,在这深宫之中相互扶持、患难与共。
谁知,她却为了一个男人,抛弃了自己,抛弃了苦心得了的御前掌事之位。
“我们明明说好的,我是御前一品宦官,你是御前掌事,明明说好的,说好的......”
元通以手砸地边忿恨的呢喃,直到双手血肉模糊、肉眼可见森森白骨。
一双蜀锦织金百宝绣鞋走入元通的眼眸,制止了他的自残.......
太液池旁,张浅墨早已换下金吾卫的制服,裹着灰鼠毛的斗篷,面色焦急的等着黎若婉。
约定好的时辰早就到了,可是佳人却迟迟未到。
“哒哒哒.....”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随着脚步声望去,张浅墨看见提着衣摆,一路小跑而来的黎若婉。
他见着黎若婉满心欢喜的朝自己跑来,忙不迭的奔进自己的怀里。
张浅墨连日来的操劳和累心在这一刻消散,只剩下满心的喜悦与对未来的憧憬。
他解下灰鼠毛斗篷,露出内里月白色的锦袍,将心爱之人紧紧裹在灰鼠毛斗篷里。
他们二人,竟心意相通的穿了同色的衣衫,就连样式花纹都有些许相近。
张浅墨抱了温香软玉的小人儿,为她理了理鬓边因奔跑而散落的碎发,擦拭了她额头亮晶晶的汗水,眼神里满是宠溺:“怎得跑了一身的汗水,起风了,你莫要冻着。”
灰鼠毛斗篷宽大而又温暖,将黎若婉整个身体都紧紧裹住,给了她无限的温暖和安全感,小鹿般的眼眸里满是对未来的期翼:“心中想着你,只觉得走路太慢,不自觉便跑了起来。”
他们二人方出掖庭,便听得耳边传来火树银花之声。
五彩缤纷的火树银花在夜空中绽放,华丽炫美却又转瞬即逝,只在夜空中留下淡淡划痕,给空气弥漫上一层烟硝。
黎若婉回过眼眸,瞧着被火树银花笼罩的皇城,寂静庄严,冰冷无情,就像一座金雕玉琢、百宝堆砌的樊笼,困住了一只只想要展翅高飞的鸟儿。
那是她自幼长大的地方,亦是困了她十余年的牢笼。
她入宫那日,天空之中亦曾绽放起这样美丽的火树银花。
姐姐,对不起,我终是放弃了为你复仇。
可我想,你也是希望我能够远离掖庭纷争,做个寻常人家的女子。
想到这里,黎若婉的眼角泛起点点泪光,瘦小纤细的身体也因为激动兴奋而颤抖。
她,终究是自由了,不必再挖空心思讨好,不必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黎若婉转过身,她的眼前便是皇城外的市集,身边是心悦之人。
黎若婉自穿越以来,只在房州去过民间的市集,可是房州偏远清冷,哪里比得上洛阳的繁华富庶?
正月十五这日,不设宵禁,女子亦可出门与情人相会。因此眼前的洛阳城人群攒动、娇俏的小娘子与年轻的郎君相伴而行,间或耳畔私语,贩夫走卒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黎若婉歪着脑袋,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切,小鹿般的眼眸里绽放出异样的神采,她不禁在内心赞叹:原来,这便史书中记载的不夜之城。这是我所不曾见过的大唐,所不曾经历过的世间繁华。
张浅墨打量着呆愣的黎若婉,微微歪斜的头颅,因着兴奋而潮红的脸蛋,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写满着惊喜与赞叹,逐渐转换成欣喜、最后化成快要溢出来的喜悦与明媚。
这是他认识黎若婉以来,第一次见她这般自由恣意,不再拘谨和战战兢兢。
素白精致脸上更没有堆砌出来的假笑,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今夜,黎若婉是洛阳城最阳光恣意的女子,灿若玫瑰,宛若天上明月。
他记得,黎若婉四五岁时,便抄家获罪没入掖庭,五六岁时便在掖庭行走,从未赏过花灯,见识过上元节的繁华与喧嚣。
想到这里,张浅墨不免心疼起黎若婉,明明是豆蔻年华,正是贪玩的年纪,却早已沧桑了内心、冷漠了心肠。
张浅墨不愿打扰黎若婉,只是耐心的陪她走在洛阳繁华的街道上,一双眼眸紧紧盯着她,见她迷失在洛阳的繁华,上元灯节的美好,听得耳边一阵接着一阵的惊喜与欢叫。
却见,黎若婉突然停驻脚步,眸子盯着一对结伴而行的郎君与小娘子。
穿了赤色石榴裙的小娘子应是第一次出街。清秀俊俏的小脸上满是紧张,望着人潮汹涌的洛阳街道,怯懦的咬着嘴唇,左顾右盼,满是踌躇,终是轻轻扯起了身边人的衣角。
提着金鱼花灯郎君的衣角被人轻扯,低头却见着身边人的胆怯害怕,反手握住了那小娘子的素手,嘴角露出一抹得意与害羞的笑容,亮晶晶的眸子里也满是羞涩。
那小娘子被心爱之人牵了手,低下头颅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羞涩的咬着嘴唇,清秀的面容上更是红晕一片。
黎若婉自幼在宫廷长大,所见男女之事均是掺杂了利益与权利,极少见到这般纯净的感情,更是第一次见到这般郎情妾意的柔情。
她不免呆愣在原地,瞧着眼前的那对男女越走越远,心里满是歆羡与向往。
人潮汹涌之中,繁华喧闹之间,有人轻轻牵了她的手。
黎若婉抬起眼眸,正遇上张浅墨含笑的眼眸。
于千万人之间遇见你,金风玉露一相逢,却更胜人间无数。
她的脑海里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幼年时学的情诗、少女时期看的偶像剧,在这一瞬间有了最真实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