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坦诚
桑岁回到家,左思右想仍心有疑云。
她是看到秦野跟一个女生在一块,可那个女生究竟是不是秦野的女朋友,桑岁其实没有准头。
回想起这几天和秦野短暂接触的种种,桑岁觉得如果秦野真的早已名草有主,他一定会当面跟自己讲清楚,不会像今天这般让她误会,模棱两可的。
因为就连才见过秦野一面的桑女士,都说秦野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挺靠谱的。
桑岁相信桑女士的判断,也想试着相信自己的感觉。
于是,换好衣服,桑岁便给秦野发微信。
桑岁:“刚刚在学校看到你和一个漂亮的女生在一起,她是你女朋友吗?”
这样问会不会过于直接?
桑岁又打出一句:“你别误会,我只是想问问。”
发完消息,桑岁去厨房找吃的。桑女士在店里,甜甜在学校,就她一个人在家。冰箱里还有早上吃剩的两个窝窝头,另外还有一包没解冻的排骨和一把上海青。
桑岁不太会做饭。她的厨艺,顶多能把米饭蒸熟,努力一点的话勉强也可以炒个西红柿鸡蛋。
平时都是桑女士下厨。桑女士忙的时候,就是桑甜负责姐妹俩的饭食。
桑甜也不太会其实,不过相比桑岁的,算是略胜一筹。
说起厨房,桑岁想起小时候发生过的一件事。那会她才二年级,中午放学回来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但家里就她和爷爷两个人。
桑女士刚做完手术在住院,桑爸在病房陪护。桑甜在学校补课还没放学。
爷爷年纪大了,不太会使用煤气灶。桑岁还小,站在凳子上个子都没灶台高。
一老一小,忙活半天把米淘好放进高压锅。爷爷把锅端到灶上,打开火,爷孙俩就守在灶前看着火。
煮的是稀饭,中途饭沸腾从高压锅锅盖的喷口喷涌而出。爷爷说可能是饭煮好了。桑岁听闻搬来小板凳,爷孙俩合力将锅盖掰开。
说时迟那时快,一整锅的稀饭瞬间飞溅喷炸出来。桑岁首当其冲,从胸部以下到肚脐眼,她的整个小肚子都被稀饭烫得血肉模糊。
幸而煤灶的火没顺势跑出来,不然后果更不堪设想。
几天后,桑女士出院。回家看到桑岁的肚子,她抱着女儿,泪眼模糊。边骂桑岁怎么不长记性,她老早就说过不许靠近灶台,尤其是不能碰煤气。又边眼泪鼻涕一起流,不停地用嘴给女儿的肚子呼呼。
肚子上的伤,治了一个月,才慢慢见好。自那之后,桑岁看到高压锅就条件反射地想远离。
但她还用着火,桑女士和甜甜不在家的时候,她自己蒸鸡蛋,煮面条。被烫伤过的孩子,长大后依然喜欢往火边凑。不知是人不长记性,还是火的魅力太大。
吃完一个窝窝头,手机还没动静。桑岁走回房间,准备处理点工作上的事情。
邮箱没有新邮件,群里没人说话。公众号的后台,新的留言已被悉数回复。昨天的几篇推送,数据都还不错。
桑岁是几个公众号平台的运营管理,外兼编辑。作者写不出稿时,她偶尔也亲自上阵。
从大三开始,桑岁就做着这份工作。毕业后,她没去公司单位上班,就自己在家写写稿,管理管理社群,运营运营平台。
收入不太稳定,但总体而言还算可观。线上没工作时,她就去店里帮桑女士的忙,给桑女士看看账,或是去隔壁城市进货。
再得闲时,桑岁还会去社区的养老院当义工。院里的老人们可喜欢她。每次她去,都有爷爷奶奶要认她当孙女。
日子平平无奇,但桑岁乐在其中。
合上电脑,桑岁看一眼时间,将近一点了,手机还是没有消息进来。
可能他正在陪女朋友吧。桑岁心想。既然如此,就别打扰他了。可为什么还是觉得有点难过。心房像有根针一直悬着,时不时就落下心坎间,整颗心脏都被扎得生疼生疼。
另一边,秦野的手机在副驾驶上叫唤不停。有电话的铃声,有信息的震动声。两种声音交汇在车厢内,普出一曲错落有致的乐章,但不是那么宛转悠扬。同手机被落下,还有纸袋里的泡芙,此时已软耙。灌进奶油的封口处,有个别的,奶油像是受不了被冷落似的一股脑涌出来。
时间往回倒放一小时,秦野刚离开学校没多久。他正准备在导航上输入桑岁家的地址,电话就响了。
是沈延的声音:“舅舅在医院,快来!”
秦野握着转盘的左手顿住,两边眉峰同时皱起。他还想问原因,沈延已经挂断电话。来不及细想,秦野掉头驶向医院。
下车时,由于走得急,他没将手机和纸袋一块带上。
车库负一楼的电梯口竖着一张“正在维修”的黄色牌子。秦野撒腿便往旁边的楼梯跑去。一口气爬到六楼,刚走出楼梯间,秦野远远就看见走廊尽头,沈延站在那里。
一路小跑去到沈延身边,沈延伸出右手扶住他,并说:“舅舅中午出门,在楼下摔了一跤,倒在雪地里。舅妈发现他时,人已经没有反应。现在正在抢救。”
秦野心里咯噔一下,嘴巴张开又合上。抬头看见手术室的灯亮着,他走到排椅边,缓缓坐下。
想起母亲,秦野问沈延:“那我妈呢?”
沈延坐到他旁边,说:“我让舅妈回家准备些换洗的衣服和物品。舅舅这情势,估计得在医院住上一阵。”
沈延的话音刚落,手术室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推开,有一位男医生走出来,问谁是病人的家属。看见沈延走近,他立马摘下口罩。
“原来是沈医生?你和秦先明是?”
“他是我舅。”沈延答。
“我舅他,情况怎么样?”
“突发性脑溢血,幸亏发现及时,现在已经过了危险期。不过还得留院观察观察,具体情况,下了手术我再跟你详说。”
沈延和秦野谢过医生,医生又进去手术室。
“多亏有你在。”秦野突然对沈延说。
“一家人可不兴说两家话。”沈延拍了拍秦野的左手臂。
他们一起走到排椅边坐下。
“人的生命,其实挺脆弱。”秦野说。
“确实,不止生命,很多东西都是。”沈延说。
长大的这一路,秦野已经经历过几次生死离别。先是爷爷,后是奶奶。奶奶走后的第十年,又是外公。外公走后的第五年,外婆也走了。
不知不觉,好像我们都到了陆续要和身边的人说再见的年纪。
还记得在学校时,有一回秦野被班上的同学问到:如果可以选择,你会想回到过去吗?
秦野的回答是不想。
他说:“其实我很少会怀念过去,眼下的生活已经让我应接不暇。我深知这个假设不存在,倘若真的存在,我也不想回去。”
“因为不想再经历一次那些失去。”
窗外的雪停了,下一场雪不久便会接踵而至。冬天过去后,四季又常青轮回。这是自然的规律。
人的回忆和生命也一样,都有其要遵循的运行轨迹。当失去时,除了接受,别无他选。
我们都要顺应自然的规则。
秦爸被推出手术室,秦野跟着医生去到住院部的病房。沈延去楼下接秦妈,顺便陪她去办手续。
秦野跟医院要的是单人间病房。今天来到住院部他才发现,原来医院病房里,是男女混住的。以前影视剧里看到的,一般都是一人一间。
秦爸的麻药劲还没过,人还在昏睡。看着他脑袋上缠着的纱布,秦野心里五味杂陈。
印象中,父亲一直是个很健朗的形象。他的身形永远端正伟岸,走路时也总是昂首挺胸。退休后,他每天早上都会早起晨跑,中午雷打不动要午睡半小时,睡醒就去找朋友下棋喝茶聊天。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父亲的背影不似从前那般笔挺,甚至有些佝偻。走路时的步伐也渐渐失去以往的坚定有力。
五十年代末出生的他,今年62岁了。早已不是当年轻轻松松就能举起自己,让自己骑在他脖子上玩耍的光景。
秦野不知道,一生要强的父亲,待会醒来看到自己这般模样,会作何感想。
他都有点接受不了父亲这个样子。一动不动躺在病床上,头缠白纱,鼻子上还戴着氧气罩,呼吸微弱。
昨天,他还好好坐在饭桌前,跟他一块吃饭,问他话来着。
这时,沈延和秦妈走进病房。秦妈提了满满两手的东西,大袋小袋的。沈延手上也有。
秦野接过母亲手里的东西,一一搁置在沙发上。秦妈看见儿子,一时间眼眶红起来。但她没有哭。
这点风浪算什么,想当年,再大的场面她都经历过。
她大半辈子摸爬打滚在商场,如今虽放权很多事,但依旧是公司的掌舵人。每个星期,她要去开三次会。今天就是出门要去公司时,在楼下发现的这老头子。
他面朝下趴倒在雪地里,她费了好大劲才将他翻过面来。
她徐亚意这辈子什么场面没见过,可是看见自家老头子倒在雪地里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就喉咙发紧,差点哭出声来。
如果他真的就这么走了,她死都不会原谅他。
这老头子真是好狠的心,前半生对她爱搭不理,这才对她上心几年,又出这档子事。
一想起以前那些事,徐女士的愁才下眉梢,又上心头。
“妈。”儿子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妈,你坐下陪陪爸。”秦野说,“我手机落车上了,我去取一下。”
徐女士依言坐下,“你去吧,我看着,没事。”
“舅妈,我们去去就回。有事您电话喊我们。”沈延说。
“去吧,他一时半会还醒不来,没事的。”
病房走廊里,秦野和沈延并肩走着。
沈延说:“感觉这几年,舅舅和舅妈老两口的感情升温迅速。”他一脸八卦的表情。
秦野看他一眼,说:“徐女士要知道你说她老,下次你别想进我们家的门。”
徐女士生平最忌讳别人说她年纪大,说她脸上有皱纹,说她新烫的发色显老。
在徐女士眼里,女人至死是少女。
沈延哈哈大笑,“这点我妈真该向舅妈学习学习。”想起自家母上大人,他的话匣子一时半会收不住。“每次我和小续让她去买新衣服,烫个头,或者上美容院按摩,都像要她半条命似的。”
秦野说:“姑姑年轻,天生丽质,用不着那些。”
秦野说的是实话。姑姑和父亲相差十五岁,今年才四十多。而且她被姑父保护得很好,虽然为人妻,为人母,但一直活得像个小姑娘。
每次见她,都感觉她又比之前年轻几岁。
反观徐女士,岁月其实也很眷顾她。只不过这些年她劳心伤神,终究还是不复年轻时魅力四射的模样。
人最怕心里藏事,心里一有事,日子便难挨。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岁月刻下痕迹,这些痕迹掩藏于时光,烙印于双颊,可斑白鬓发,可迟暮容颜。
两人行至住院部前台处,沈延突然接到电话,科室有事,他得回去了。
舅妈送舅舅到医院,给他打电话时,他刚查完房。
秦野:“你去吧,我自己可以。”
沈延:“有事打电话。”
秦野点头。
打开车门,秦野先拿过纸袋。泡芙变软了。事发突然,没来得及去桑岁家。
接着他拿起手机,看到桑岁有给他发微信。可点进去却没看到内容,只有一行提示:
“岁岁撤回了一条消息”
秦野坐回车里,给桑岁打电话。
电话一通,他就说:“是我。”
“我知道。”桑岁说。
“你给我发消息了。”
“嗯。”
“我没看到,手机落在车里。”
“哦。”
听到秦野的解释,桑岁顿感心中疑云散去,心情豁然开朗。
但她语气淡淡的,没表现出来。
秦野察觉到她的情绪转变,于是说:
“撤回的消息,岁岁再跟我说一遍,好不好?”
秦野的声音压得很低,桑岁听在耳朵里,犹如一股电流注入血液,全身酥酥麻麻的。
“岁岁,你在吗?”
“我在。”
“你是有话要问我,又不太好意思吗?”
“你怎么知道?”
秦野:“你之前从来不撤回消息。”
桑岁:“……”好吧。
好吧,既然如此,也不矫情了。
桑岁:“我中午在学校看见你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她是你女朋友吗?”
没有反应。
桑岁突然后悔这么直接问出这个问题……
秦野也没想到她想问的是这个,更意外的是她当时居然在面包店外面,他却没看到。
秦野:“不是,她只是我班上的学生。”
怕桑岁听不明白,秦野进一步解释:
“我今天正式入职海大,教大二的高数。”
桑岁:“原来如此。”
原来是学生,不过,现在的学生都这么明目张胆了吗?敢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跟老师……
不是不是。是你想多了。桑岁甩开脑袋里一团乱麻般的思绪。
见她不出声,秦野又喊她:“岁岁。”
桑岁:“我在呢。”
秦野:“岁岁,你听好,我现在没有女朋友。”
怕她误会,他又说:“以前也没有。”
桑岁:怎么可能?
桑岁:“我相信你。”
你说没有就没有。
秦野:“以前在学校,没有这方面的想法。而且我对异国情侣如何克服距离阻碍这个问题不感兴趣。”
原来喜欢距离近的。桑岁一下听懂了他的意思。
桑岁:“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秦野:“日后你可以慢慢探索发现。”
才十来分钟,手机好烫。桑岁咻地一下将手机扔到一边,她整个人也埋进被子里。
秦野的声音在空气中扩散:“岁岁?”
桑岁赶紧捞回手机:“我在。”
秦野:“你还有要问我的吗?”
桑岁转动思绪,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直接了?”
秦野:“我喜欢坦率的人。”
话出口,他笑了。
桑岁:“嗯,我也喜欢。”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岁岁,吃饭啦!”是桑女士。
桑岁立马放低声音,对电话那头的人说:
“我要去吃饭了,那…先这样?”
秦野:“去吧,多吃点。”
等桑岁挂断电话,他才按下红键。
跟桑岁打完这通电话,秦野感觉自己好多了。
看着“报废”的泡芙,他拿起一个放进嘴中。
嗯,还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