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眼前人便是画中人
  李重润方一回来,便看见这样一副美人酣睡图。      娇小玲珑的人,柔弱无骨的趴伏在自己的书桌上,戴着闭合式镶金蓝田白玉臂钏的皓腕垂下,手里竟还握着一卷书。      素白精致的小脸上,弯弯的柳叶眉轻轻蹙起,似乎在睡梦中亦是饱含心思和忧愁,让人忍不住想要抹平她眉间的忧愁。      往日那双夺人心魂的眸子,此刻正紧紧的闭上,羽扇般浓密的睫毛在烛火的照耀上,闪闪发光,让人想要数一数她的睫毛。      伴随着浅浅的呼吸,朱唇微张,引人犯罪。      李重润卸下一身疲惫,放下一心忧愁,蹲坐在黎若婉身边,瞧着她的睡颜,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自回宫以后,他还是第一次瞧着如此安静的黎若婉。      她总是忙忙碌碌,忙着处理甘露殿的杂事,忙着教导新入宫的宫女,忙着做果子煎茶,片刻不得消停。      若是黎若婉在东宫行走,他必是舍不得她这般操劳,他只要她日日如今夜这般守着自己回来便好。      夜半无人私话时,黎若婉便可伏在他的膝上,与他聊一下旧日里闲话,亦或是当日的趣闻。      殿内寂静唯有炭火噼啪之声,李重润望着酣睡之人陷入美好的幻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他从房州回宫后,第一次如此安宁心静,他的眉宇间总是打不开的愁绪,在这一刻转为笑容。      迷迷糊糊中,黎若婉感觉有人拿手,小心翼翼的描绘着她的五官,从眉眼到鼻子再到嘴巴。      手指更是长久的停留在她的唇上,带来潮湿与温热。      就像猫咪的尾巴,在阳光下轻轻扫着自己的脸颊,惬意温暖,却又惹得心痒痒的。      这一瞬间,所有的梦魇都消失了。      她感觉自己回到了现在,缩在自己温暖惬意的床上,母亲正在唤醒熟睡的自己。      没有尔虞我诈、步步惊心的宫廷生活,只有岁月静好、温暖安静。      可是,自己明明是在古代,是在李重润的殿里。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      想到这里,黎若婉惊觉,猛地睁开眼睛,却看见李重润的脸越靠越近,她可以清楚的看见他长如羽翼的睫毛微颤。      下一刻,他的唇似乎便要落在自己的唇上。      黎若婉猛地弹跳起来,失了往日的规矩和体统,更丢了方才的盘算,躲了李重润的亲吻。      无路可逃,一时心急,竟失手撞翻了身后盛着画轴的黄花梨木器皿。      黄花梨木发出清脆的声音,落了满地的画轴,骨碌碌的散开。      黎若婉惺忪的睡眼里满是惊愕,面颊上更是挂着不可置信的神色,颤抖着双手拿起一张张画像。      洒金熟宣上的美人,神态各异、或笑或颦,却都是一人。      竟还有几张是她幼年时,呆坐在蔷薇花墙下的模样。      她看着画中人一点点长大,也看着丹青的笔触从稚嫩转为成熟。      原来,眼前人便是画中人。       不知是屋里炭火极旺的缘故,李重润竟满头汗水,衣衫竟也有点微湿,手心也满是滑腻潮湿的汗水。      黎若婉一张张翻过画像,他的心也止不住的跳动,越来越快,仿佛失去了控制。      明明自己还未做好准备让她知晓此事。      “若儿......”李重润唤了眼前人的名字,只觉得口干舌燥,舌头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嘴巴。      只是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却又觉得自己无须解释。      自蔷薇花墙下那一眼,黎若婉便是他心尖上的人。      看画的少女回眸,只见作画之人满脸通红、神态窘迫。      素手打开小叶紫檀的食盒,一一拿出食盒里的食物,胭脂鸭肫、炙烤鹿肉、芦笋咸肉,熬得香浓的茯苓土鸡汤,果子则是做工复杂的金银双生夹。      “邵王爱吃金银双生夹,但是螃蟹是个时节的吃食。秋季吃蟹,吃的多是蟹黄,蟹黄入口甘甜,团脐最佳。冬季吃蟹,吃的则是蟹膏,蟹膏入口甜腻嫩滑,公蟹最佳。今日这份金银双生夹便是选的公蟹做的,所以需得配点酒才好。”      黎若婉的眸子里含满了泪水,颤抖的双手捧出蓝田墨玉酒壶:“这是武皇赏的酒,最是暖情。”      李重润看着满桌的美食,捧了酒壶在手,眉毛紧蹙、泪眼婆娑、满腹委屈的黎若婉。      往日淡妆素裹、清秀淡雅的佳人,今日着意打扮了些许。      一袭粉色的齐胸襦裙,外罩鹅黄外衫,衣角袖口都出了极好的风毛,油光水滑。      乌发轻轻挽了个堕马髻,除了几朵简单的珠花外不过斜插了支蓝宝白玉梳。      黎若婉本就生的美艳明媚,略略打扮了一下,越发光彩照人,宛若一只饱满温润的珍珠。      久浸宫闱的男子怎得不知其中深意,他一下子明白了武则天的想法。      他微微一愣,只片刻便进了内室,翻箱倒柜,不知在找寻什么。      捧了酒壶在手的黎若婉松了一口气,以为李重润便是如此放过了自己,内心说不出来的轻松与欢快。      明明自己下定了决心,决意要为了复仇牺牲自己的身体。      可是,事到眼前,心生了几分胆怯。      那时的黎若清,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和勇气,才决意牺牲自身救了她?      “那若儿可愿意,与我李重润共结鸳盟,匹配同称。谨以白头之约,李重润愿如此环,日日伴君。”      谁知,李重润捧了一只缠丝白玉指环奉至黎若婉面前,诚恳而又郑重。      一颗心砰砰砰的跳动,李重润从未想过会在今日表露自己的心境。      今日见了烛光下的黎若婉,不免得心神荡漾,一时脑热说出心中所想。      “若儿想知晓,邵王殿下可心悦若儿何处?”      清冷的少女音,缺了些柔美甜腻,多了几分彻骨的寒意。      “自旧年,第一次在东宫看见若儿,我便魂牵梦萦。就算身处房州,若儿亦是我的梦里人。”      李重润红了脸,拿了一张张丹青在黎若婉眼前,急着为自己争辩。      “这便是我在房州时所画,若儿是那段清苦孤寂日子里,李重润唯一的慰藉。”      粗糙的纸张自是比不上昂贵的洒金熟宣,就连墨迹也比不上宫里的精致。      可是吃不饱穿不暖,日夜为着米粮的郎君,却省下结余,买了宣纸笔墨来绘心上之人。      “邵王殿下可还记得若儿的长姐,空负美貌却毫无家室的女子,结局不过是一坯黄土,您的阿耶是否还记得我的长姐,是否还记得她腹中的孩子。”      一滴泪随着这番话流了下来,今日受的委屈在这一刻发泄出来,就连这么多年的痛楚沉浮都一一显露。      “我视若儿如珍宝,岂会让若儿凄惨余生,横遭不测。”李重润涨红了脸,急赤白脸的为自己争辩。      “我的长姐给太子送浣洗干净的衣物之时,被太子临幸,而我是给邵王送吃食时被临幸,何其相似?”      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般落下,冲刷了脸上厚厚的胭脂水粉,露出一夜未眠乌黑的眼圈。      “日子久了,我便是失了光彩的珍珠,成了泛黄的鱼眼珠。只怕便成了传奇话本里说的白头宫女,瞧着寂寞宫廷花寥落,只知道话当年。”      她曾读过那么多的诗书、诵读过那么多古文,怎得不知深宫寂寥?怎的不知寂寞空庭春欲晚?      李重润的双手微微颤抖,碰触少女滑腻的脸蛋,替她抹去混合了胭脂水粉的脸颊。      李重润的手不似张浅墨的手,旧年耕作的痕迹早就被心细呵护的膏药抹去,没有密密麻麻的老茧,滑腻嫩滑。      他自幼便沉浸在宫闱之中,看惯了女人之间的拈酸吃醋,争宠宫斗,怎得能不知道黎若婉的担忧?      他更是亲眼目睹了黎若清的死亡,怎得能不知晓黎若婉的害怕?      对于父母的冷血遗忘,他自是选择了不再提起,也是为了保护黎若婉。      今夜,他大可选择留了黎若婉在身边,可是却不愿瞧着心爱之人委屈。      “我送你回甘露殿。”瞧着黎若婉微微愣怔的神情,李重润笑着安抚:“我会与祖母讲,重润只想着精研经史子集,替祖母、阿耶分忧,暂不想男女之事。”      “我怎么舍得让心爱之人伤心?哭的和花脸猫似的,早没了御前掌事的威仪。”      一句玩笑打消了方才的尴尬和委屈,黎若婉破涕而笑,就了殿内的水盆洗了脸。      一盏金鱼琉璃宫灯照亮了寂静的宫廷甬道。      李重润未带任何随从,亲自执了宫灯送黎若婉回甘露殿。      “邵王殿下金尊玉贵,怎可亲自掌灯,折煞若儿,还请让若儿掌灯。”      “今夜,你便莫要当我是邵王殿下,只当我是送心爱之人回家的郎君罢了。”      李重润拒绝了黎若婉的要求,望着漫天的星辰,不着痕迹的再次表露心迹。      只那一刹那,李重润突然想起在房州时,曾见过的寻常夫妻,他们活在乡野之中,不受宫廷规矩所束缚,没有话本里讲的琴瑟在御、相濡以沫,柴米油盐酱醋茶,满是世俗烟火气的情爱。      若是还在房州,黎若婉是否便会无须如此战战兢兢、思前想后,无须担心秋鬓含霜白,衰颜倚酒红。      “别有相思处。”      望着清冷的月光,身边的佳人,李重润呢喃了一句。      一瞬间,他忽的读懂了那些情爱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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