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第二个上官婉儿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可知晓朕要让你做何事?”
“奴婢愚笨,还请武皇赐教。”
“你且做些重润喜欢吃的吃食,带了这暖情的酒送去东宫,今夜便无需回甘露殿居住。”
武则天的旨意言犹在耳,二人的交谈始终在脑海里盘桓。
在御前练就的莲步姗姗,素锦绣花鞋踏在青石板上,脚步声声,打破了寂静深宫。
黎若婉提着小叶紫檀的食盒,一步步往东宫走去。她似失了灵魂般的提线木偶,不知如何,只知行走。
“若儿,你不能去,若是去了,你便是第二个上官婉儿。”
元通急匆匆的从身后追上黎若婉,气喘吁吁,一手扶住因奔跑而歪斜的帽子,一边拦住了她的去路。
成为第二个上官婉儿不是自己一直以来的夙愿么?
为何今夜听起来却是如此的悲怆与搞笑?
想到这里,黎若婉不免苦笑一声,清凉的眸子里满是苦涩,她百思不得其解,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见得元通涨红的脸,只听得元通的口不择言。
“我们前去武皇面前认错,便说你与我早已结成对食,万不可以不洁之身伺候皇孙。”
“然后,你丢了御前一品宦官的职位,我也不再是御前掌事,反而要因着霍乱宫闱的罪名被武皇处死?在这掖庭之中做一对孤魂野鬼?元通,我且问你,值得么?”
黎若婉神志虽不清醒,言语却如六月寒冰,一语点破元通的幻想。
值得么?
元通在内心问自己,神情亦有些动摇,但话语却异常坚定:“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你我自幼一起长大,我不可能见死不救,再者,我的御前一品宦官的职位,亦是你帮我得到的,我怎能因着这功名利禄而弃你于不顾?”
“好元通,我知道你心疼我,可你不能因着我牺牲了你自己。”
更不能因着我失去御前宦官的身份,这是用白檀一条性命换来的,为了我失去这位子,不值得。
黎若婉在心中说出那未说完的话语,随即推开元通,昂起头颅往东宫走去,带着风萧萧一去兮,壮士不复返的勇气和绝望。
今日,上官婉儿被赐为太子良人,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太平公主更是与武则天大吵了一架,试图说服武则天收回成命。
奈何,武则天心硬如铁、金口玉言,决意立了上官婉儿为太子良人,更恢复了韦香儿太子妃之位。
可是却无人知晓,武则天在今夜,亦是送了黎若婉至东宫,让她服侍邵王李重润。
元通站立在原地,看着黎若婉越走越远的背影,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拳头,面有悔恨与怒意。
他突然开始怨恨自己是个残缺之人,竟不能与若儿在一起,开始后悔自己能力不足,无法保护黎若婉。
白檀死时,自己不过是个低阶宦官,不能救助白檀,自那以后,他对自身多有抱怨。
可如今,自己已是御前一品宦官,却依旧无法保护自己想要保护之人。
他陪着她从青涩稚嫩走向成熟婉约,最终,却只能无奈的看着她走向不归路。
黎若婉到了东宫之时。李重润却还未回来,她只得待在他的殿内等候。
李重润的住处开阔大气,因着他不喜隔断,便命了宫人将各屋打通,殿内一切竟收眼底。
殿内极少摆放珍宝古物,只摆了几架黄花梨木的雕花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从各地搜罗来的古籍。
殿内正中设了一方书桌,湖州进贡的毛笔、徽州的新墨、洒金宣纸,并一方一尺长,雕刻了万年长青松树的砚台,都是上好的佳品。
红木紫檀的桌上还放着临摹一半的飞白书,想必是李重润匆忙留下的墨宝。
飞白书是东汉蔡邕所创,所写字体似鸟头凤尾,起承转合、横竖撇捺间,丝丝露白,饱蘸笔墨飞笔之处断白,笔道清晰、翻转明显。
太宗皇帝李世民擅长飞白书,李重润在此临摹效仿,想必除了喜爱飞白书外,更多的是对先祖皇帝的仰慕之心,效仿之意。
黎若婉在心里暗暗盘算了李重润的心思,她未曾想过,待人温和谦逊、爱好诗书的李重润,却藏着如此对权利的向往与渴望。
她昨夜一夜未眠,现在满是困倦,瞧着四下无人,便丢了手中的小叶紫檀的食盒,倦怠的蹲坐在他的书桌旁。
满是经史子集的书桌,竟像极了自己现代的房间。
穿越之前,自己便是爱极了这些经史子集,读大学的时候更是义无反顾的选择了文学系。
可是穿越之后,自己却成了不善笔墨、不通诗书,只知道煎茶做果子的御前奉茶宫女。
本以为这样便可平凡安稳的度过这一生,如此便可以扮猪吃老虎、神不知鬼不觉的替黎若清报仇。
未曾想到,终究还是躲不过眼前这般的处境。
明明,她不是真正的古人,而是知晓历史的穿越者
可是却又只能硬着头皮在掖庭里沉浮,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祈求自己不要像黎若清那般红颜薄命。
却又只能满心算计、讨好媚上,意图推动历史的走向,完成自己的复仇。
今日难得,不必伪装,可以在随意看书,读些连自己都快要生疏的经史子集。
不知何时,自己从满腹诗书的学生成了满腹算计之人。
是黎若清死后,自己成了甘露殿奉茶宫女后?
还是白檀死后,自己诛杀薛怀义成了御前掌事后?
亦或是自己指点了张昌宗获宠,期盼待得来日,以他为刀俎,为黎若清复仇之时?
偏生李重润的房间里燃了极热的火龙,银骨炭在火盆里烧的噼里啪啦,烤的黎若婉小脸通红,加之她昨夜一夜未眠,本就困倦,此刻更是瞌睡虫上脑,困意阵阵,拿了书卷在手也看不下去。
她眯缝着眼睛,看着燃烧着的蜡烛,烛火一明一灭,她的眼睛也跟着一合一闭,脑袋也越来越沉,思绪也慢慢涣散。
不知为何,黎若婉竟梦见旧年自己与黎若清入宫时候的场景。
光宅元年冬,大雪纷飞,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不见来路,不知去路。
黎若婉赤着脚走在雪地上,单薄的衣裳抵挡不了冬日的寒冷,只觉得头晕脑胀,眼冒金星,步履艰难,只稍稍走慢了一步,身上便挨了一鞭子。
“走快一点,不要磨磨唧唧。”
押解的官兵骂骂咧咧的给了她一鞭子,她没有任何力气反抗,连日来赶路的疲劳,腹中无米水的饥饿,雪地行走的寒冷,在这一刻交织,她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昏死之前,黎若婉看见胞姐黎若清惊呼着冲过来,不顾押解官兵的鞭打将她抱在怀里。
梦到这里,黎若婉极不安稳的动了动,连睫毛都开始沾染泪珠,恍惚间自己不是睡在李重润的屋里,而是回到了那时的破庙里,那是在押解途中晚上栖居之地,并无片瓦遮挡,抬起头便能看见漫天繁星。
只是,黎若婉却找不到黎若清,想要起身寻找,却无半分力气,只得看着繁星等着黎若清来寻她。
天将光,黎若清才满脸憔悴的回来,手里还拿着颗药丸,她见到黎若婉,便忙不迭的将那药丸就了清水喂她服下。
黎若婉服下药丸后,只感觉心里的烧热减少了些许,待得神志清醒些许,便忙问黎若清昨夜去了何处。
黎若清闭口不答只是小声的哭泣,黎若婉瞥见黎若清脖颈处青紫的淤青,那淤青顺延着她白皙的脖颈,隐藏在粗布衣裳之下。夹杂着押解的官兵不怀好意的嗤笑。
迷迷糊糊间,黎若清的模样越来越模糊,黎若婉只觉得地转天旋,恍惚间,竟到了日夜梦到的地宫。
只是这一次,那男子转身过来的一瞬间,黎若婉终是看清了他的面容。
那男子不是旁人,正是李重润,只是眸子里没有了温润柔和,而是凝结着清冷怨恨。
他一手拿着那顶百宝璎珞白玉凤冠,一边步步紧逼:“若儿,你终究是我的人了,我与你死生不离。”
黎若婉被吓得满身是汗,却无法挪动脚步,只得见着李重润步步靠近。
千钧一发的那一刻,一个健硕年轻的身体挡在黎若婉的身前,举刀劈碎了那顶百宝璎珞白玉凤冠。
黎若婉定睛一看,救助自己的人竟然是张浅墨。
张浅墨紧紧握住她的手,企图带黎若婉逃离地宫;“若儿,我带你走,你莫怕,一切有我在。”
黎若婉点点头,想要跟着张浅墨离开。
可是,黎若婉的另一只手却被李重润紧紧握住,不肯松开,让她疼痛欲裂,似乎要裂成两半。
黎若婉挣脱不得李重润的束缚,更无法跟着张浅墨离开。
虽是在寒冷彻骨的地宫,却热的满头是汗。
迷迷糊糊之中,似乎有人帮她抹去额头的汗水,带来阵阵清凉,让她按耐住心中的烦热。
就像那年雪地,黎若清喂她吃的那颗丸药,退了她的高热,安抚她的内心,让她可以安全到达洛阳。
黎若清为了自己,可以失了清白身子,可以丢了卿卿性命。
自己为了替黎若清复仇,又何必在乎这具身体呢?
睡梦中的黎若婉,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却暗暗下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