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 　　 　　无论是现实中，还是在梦中。 　　 　　张中杰的梦中，暴雨如注。 　　 　　这是张中杰离开苏州时的天气。 　　 　　这一天，张中杰记得很多东西，在这段时间里反复回忆起，想起，梦起……渐渐化作对老家最清晰的记忆。 　　 　　爷爷张舟楫是名中医，从十二岁学徒开始计算，从医六十余年，如今已是八十岁的高龄，是远近闻名的医学大师。 　　 　　“济民堂”是张舟楫三十二岁离开恩师自立门户的，从一家小中医铺子到如今在苏州都大名鼎鼎。 　　 　　古色古香的门庭，深色古朴的药柜，是张中杰从记事以来就一直看着的。 　　 　　看着岁月在它们身上留下痕迹，再看着这些痕迹被新漆所覆盖，就如同童年中被渐渐遗忘的单调回忆。 　　 　　很多东西都能遗忘，却遗忘不了爷爷脸上那岁月的刻痕。 　　 　　爷爷已经很老了，即便是养生有道，精神依旧矍铄，可真的很老了，脸上的褶子已经能夹死蚊子了。 　　 　　张中杰还记得，儿时爷爷耐心地跟自己说爸爸的难处时，头发还乌黑油亮，可现在满头的钢针，没有一根是黑色的了。 　　 　　没有变的，是他最喜欢穿的褐色亚麻长袍，能标志着职业跟爱好。 　　 　　梦里的情景，是自己跟父亲张云峰刚在电话里吵了一通之后，带着情绪坐在专属位置上不满地牢骚着。 　　 　　“让我去哪就去哪，凭什么啊？凭什么我的人生就要他来安排啊？” 　　 　　“爷爷，我不想去西藏，就让我留下来吧，您不是说等我毕业了就来接手您的诊所么？” 　　 　　“是呀，我说过，爷爷觉得啊，济民堂也足以成为你安身立命之本。”张舟楫缓缓坐下来，跟孙子张中杰一起，坐在了内院的红木门槛上。 　　 　　这个位置，是张中杰从小就喜欢待的地方，坐在门槛脚，靠着一侧的门柱，看书或者发呆。 　　 　　“对啊，我不用去什么医院，听一些不知所谓的人指挥，熬一些跟医术无关的资历，可以专心研究医术，济世为民。”张中杰的世界，很纯粹，非黑即白。 　　 　　“不是所有的医院都有你讨厌的这些东西，你爸让你去的这个医院是部队医院，很纯粹，没有那么多狗屁倒灶的事，这也是爷爷会同意的原因。” 　　 　　“爷爷？爸先跟你说了？” 　　 　　“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孙子，我要不同意，他能有那么大的底气朝你发脾气？”张舟楫脸上挂着深邃的笑。 　　 　　张中杰皱眉：“那你也要我去西藏啊？” 　　 　　“不是我要你去，而是你要去。” 　　 　　“这不是一样么？” 　　 　　“不一样……”张舟楫轻摇了摇头，“一个人，要成事，主观能动性很重要，你得是自己想去。” 　　 　　“我不想去。”张中杰毅然摇头，“那个地方让我失去了妈妈，我永远都不想踏足。” 　　 　　“每个人都是在这个地球上安息，那是不是后人得全部移居火星？有这个能耐么？”张舟楫笑着反问。 　　 　　张中杰顿时语塞。 　　 　　“那片土地，没有任何罪孽，相反那片土地上的人和事，对你爸妈有非常重要的影响。玉儿是个好孩子，善良聪慧，知恩图报，她回到那片土地是要做意义非凡的事，只不过苍天薄凉，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爷爷口中的玉儿，是妈妈。 　　 　　张中杰轻抚心口的衬衣袋子，里面有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妈妈定格在年轻时候的照片，很美。 　　 　　“好男儿志在四方，这种话我也懒得说。只是，人一辈子其实很短暂，在不同的阶段就应该去做不同的事，有些事去做了就是经历，没有做，就只能是遗憾。”张舟楫缓缓说着人生沉淀的道理。 　　 　　张中杰眸光看向屋檐垂落的水幕，有些出神。 　　 　　张舟楫也没有再多嘴，陪着张中杰一起，静静地看着雨幕垂落。 　　 　　时间，在祖孙二人的背影后流逝得比寻常时候更慢些…… 　　 　　“爷爷……” 　　 　　“我真的应该去西藏么？去看看妈妈失去生命的山崖，去征服它么？” 　　 　　“西藏有很广阔的天地，你的目光不要局限于一地，你妈妈在天之灵，希望你能做到的，一定是在死地中看到生机，在苦痛里找出欢喜。” 　　 　　张中杰有些迷茫地摇头道：“爷爷，你说的话我不明白……生死有别，痛苦和欢喜也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现在不明白没关系，只要记着就行。你学习的攀岩，的确是为了征服那片害你妈妈殒命的高崖，却也并不仅仅如此。在这世界上，自然的高崖不少，人心的高崖更多。” 　　 　　“人心的高崖……”张中杰更加莫名。 　　 　　“你在心里还恨你爸爸，你不喜欢跟人交朋友，到现在不愿去西藏，不都是因为心里有一座从来没有翻越过的高崖么？当然，这种高崖你爸爸心里也有，所有人都有……就是这种触不及，摸不到的高崖，隔绝了人心。” 　　 　　张中杰若有所思，这种思考问题的角度，还真从来没有。 　　 　　“你拥有的攀岩能力，不仅能翻跃自然的天堑，也该能战胜内心的高崖，甚至攀登他人心中的绝壁。这就是爷爷希望你走这一遭真正的目的……可如果实在是走得太苦，走得太累，走不下去了，可以回来，济民堂永远是你的家。” 　　 　　“如果我要走了，爷爷您呢？” 　　 　　“担心爷爷啊？无需担心，你这大学几年，爷爷不也过得很好？你褚伯和方姨不比你更会照顾我？”张舟楫轻笑着。 　　 　　张中杰干笑着挠了下脑袋：“但……陪伴是不一样的嘛。” 　　 　　“对啊，爷爷也很希望你能一直在身边陪着我，但是爷爷更希望你能满载而归的回到济民堂。”张舟楫一脸的慈祥暖意，感觉有些像庙里的菩萨。 　　 　　“爷爷，你不要有这么高的期望，部队医院啊，就那点工资，我如何满载而归？”张中杰眉头拧成疙瘩，去956医院上班，绝对没有留在济民堂做少掌柜的收入来得高啊。 　　 　　“我说的不是物质上的满载而归，而是你的内心……”张舟楫伸手轻抚着张中杰的后背，“内心装满旅程的人和事，等爷爷这个年龄，你就会知道，这些回忆多么有能量。到时候，你就算是枯坐济民堂的药柜旁，内心也不会只有空洞的药理。” 　　 　　张中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好吧，爷爷希望我去闯荡经历一下，那就去看看吧。” 　　 　　“你看……又说我要你去，我可没有逼你去，脚在你自己身上，你要不想去随便往哪一躲，我们又能找到你么？” 　　 　　“好吧，是我动了念头，自己想去成了吧？至少西藏的风景，我倒是还挺憧憬的，尤其是林芝，可有着塞上江南的美誉呢……” 　　 　　“是的，那是一片非常美丽的土地。”张舟楫深邃的眼眸里有许多回忆，能量荡漾。 　　 　　“爷爷，你也去过林芝么？” 　　 　　“又何止是去过……”张舟楫眸光更深。 　　 　　就在当天，张中杰拖着行李，打着黑伞，挥手告别了张舟楫。 　　 　　“爷爷永远会在这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