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释怀
  晚上,桑岁一个人在房间看书。      桑女士晚饭后照例出门和朋友们跳广场舞。      桑甜也照常带闹闹去散步。      桑岁闲来无事,翻开上周买的新书。      看着看着,她眼前渐渐浮现出下午他们一群人吃饭的画面。      沈医生坐在甜甜对面,他们还在说甜甜学生的手术情况。      甜甜明天要回学校上课,她再三拜托沈医生关照陈彦宇。      沈医生不知道对她说了什么,两个人齐齐笑起来。      桑岁看着他们,觉得碗里的饭都比平时香了几分。      菜上齐后,沈续第一个抓起手机拍照。咔嚓一顿狂拍,接着就埋头狂吃。她好像很喜欢吃鸡翅,一块接一块,不一会儿骨碟里的鸡骨头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桑岁对这个小姑娘印象不错,虽然人看着小小一只,但说起话来古灵精怪的,梗点一个接一接,有趣得很。      秦野坐在桑岁对面,他看起来不太饿,从坐下到现在,就动了一次筷子,夹的是桑岁面前的排骨。      这个排骨刚上来的时候,桑岁尝了一块。排骨嫩是嫩,但没有家里桑女士做的那种味道。      很奇怪,有时家里的菜吃多了,就会很想去外面吃一顿,换换口味。但如果在外面吃到的感觉不好,又瞬间会格外想念家里的味道。      嗯,人啊,其实挺矫情的。      秦野看到桑岁几乎没动过筷子,他拿起公筷夹了一筷眼前的土豆丝放进桑岁碗里。      沈续看见了,也想要。      但秦野却说:“要吃自己夹。”      桑岁从秦野手中接过筷子,给沈续也夹了一筷。      沈续顿时表情亮起来:      “还是姐姐好,谢谢漂亮姐姐!”      桑岁又给她夹一块鸡翅:      “不客气,多吃点。”      沈续很听话地再次埋头狂吃。      秦野见桑岁还没动筷,便关心道:      “怎么,菜不合胃口?”      桑岁:“不是,早上吃多了,这会儿还不太饿。”      秦野:“那坐一会儿,待会饿了再吃。”      桑岁:“你怎么不吃?不喜欢这些?”      秦野:“和你一样,早上吃的还没消化完。”      这顿饭吃了将近一小时,全程只有沈续一个人是真的在干饭。      她出来就盼着这顿呢。学校食堂的伙食,怎么说呢,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果腹的时候,它是人间至味。但跟外面馆子的相比,那就是云泥之别。      从餐厅出来,他们兵分两路。秦野带沈氏兄妹一起,桑甜带桑岁一起,各回各家。      临走前,秦野去到桑岁的车窗外,敲了敲车门。桑甜在前排给他摇下车窗,只见他把手上的一个纸袋子递进来给桑岁便走了。      桑岁打开袋子,里面有好几样东西:一瓶山楂汁,三份脆糖布丁,还有一块黑森林蛋糕。      桑岁正纳闷他为何送这些东西,就听到放在座位上的手机震动的声音,她拿过来一看,是秦野。      秦野:“山楂汁可以消食,喝完这个,晚上如果有食欲,想吃东西,袋子里还有布丁和蛋糕。”      桑岁:“你哪里买的这些?”      没看到吃饭的餐厅有卖这些啊。      秦野:“马路对面有家甜品店。”      桑甜还没发动车,桑岁把车窗摇到最开阔的视野,果然看到秦野说的那家甜品店。      但她不理解:“蛋糕只有一块,布丁为什么有三份?”      秦野:“布丁你可以和桑老师还有阿姨一起吃,蛋糕是只给你买的。”      至于为什么买的是黑森林,桑岁觉得要是再问到底就会显得有些傻。他竟然知道她喜欢吃这个,想来是事先了解过的。      果不其然,前排驾驶座上的人开口了。      桑甜:“看来这位秦先生,和我们岁岁的关系不止是小学同学那么简单啊。”      她刚才挪车,走到半路被秦野拦下来。桑甜以为是自己或岁岁有东西落在吃饭的地方,结果他开口就问岁岁平时喜欢吃什么。      桑甜懵懵地说,她喜欢吃甜食。      秦野又问,具体是哪些?      桑甜还是懵懵地说,所有甜甜的东西,她都喜欢。不过最喜欢的是黑森林蛋糕。      问完,他道过谢,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直到现在,岁岁看着袋子里的东西,虽然尽力在洋装平静,实则整张脸的表情都在出卖她。特别是耳朵,已经开始泛红了。      桑甜才算知道,原来他问她这些是这个意思。      喝完一瓶山楂汁,桑岁果真感觉肚子舒坦了许多。晚饭她连吃了好多块排骨。      画面一转,桑岁来到山上。      她拿出早上桑女士买的东西,一一摆在墓碑前。      甜甜也把她带的花放在食物旁边。      这时,桑岁听到桑女士说:      “今天带孩子们来看你。我们都过得很好,你放心吧。”      桑女士说完,甜甜接着说:      “爸,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我们得空就会来看你。”      桑岁没说什么,她们待了一会就走了。      其实,在来的路上,桑岁心里准备了很多话。      她想告诉他,她毕业后没去公司上班。他希望她能有的铁饭碗工作,她一份也没做上。      倒是甜甜,她去年秋季去了海大当老师。她们姐妹俩,阴差阳错,也算完成了他的遗愿。      桑岁还想让他知道,桑女士身边没有别人,她一直是一个人。虽然有很多人都劝她再结一次婚,毕竟她还年轻,但桑女士每次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她总说这辈子不会二婚,因为她有两个女儿就够了。      桑岁还想和他说说秦野的事。      可站在他面前的那一刻,却连一句招呼都不知如何开口。      在桑岁残存的记忆中,他是在她六年级毕业的那个暑假走的。      他葬礼那天,家里几乎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在场。他们哭得泪声俱下,有的哭肿了眼睛,有的哭哑了声音。      好多人都说:“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走就走了。”      还有人说:“可怜见的,留下这几个孤儿寡母,以后日子可怎么过。”      桑女士带着桑岁和桑甜,跪在灵堂守灵。桑女士脸上不见泪痕,她甚至眼眶都没有红。桑甜和桑岁也没有哭,她们一人一边挨着妈妈跪在一起。      葬礼结束后,桑女士病了整整一周,才起得来身。      她第一时间带桑岁两姐妹去改了姓,并搬出原来住的地方。从此母女三人相依为命,直至今日。      还是很多年之后,桑岁无意中听见桑女士和朋友说起,才知道父亲去世的真正原因,以及桑女士当年为什么要和他离婚。      桑岁想,如果说结婚是为了将爱情延续下去,为了两个人将来的幸福。那么离婚从某种意义上讲,其实和结婚也有同样的目的和追求,也是为了幸福。      不同的是,前者是两个人,后者是一个人。      幸福的定义与形式不在于几个人。      只要开心快乐,一个人也挺好的。      桑岁今年26岁,毕业两年,老大不小的年纪,桑女士却未曾对她的感情有过催促,更不曾指手画脚。      桑甜比桑岁大两岁,今年28。她也还孑然一身。桑家两姐妹的感情经历,可谓一片空白,未经渲染。      这要是在别人家,催婚催嫁的言论估计得像唐僧念经那样不绝于耳。      也只有桑婉清女士,任由她们怎么开心怎么来。      桑女士曾说过:“你们如果有幸遇到值得托付终身的人,我会敲锣打鼓送你们出嫁。可万一你们姐妹俩像我一样,不受爱情眷顾,那也没事,咱娘仨就这么过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曾经一度,桑岁对爱情的想法很消极被动。      她虽然看过很多圆满幸福的小说和影视剧,也常常羡慕那些早早就遇到真爱的人,但她总觉得丘比特之神的箭是射不到自己身上的。      因为她太普通、太平凡、太渺小,犹如浩瀚宇宙中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粒尘埃。世间之大,她行走在人海中,无以惊艳任何人的岁月,也无足温柔任何人的时光。      她深知自身的微不足道,故而多年来一直安守本分,不奢求、不渴望、不期盼。命运给她什么,她就安静接下,不反抗、不抱怨。      直到这次遇见秦野,她沉寂多年的,对这生活,对这世间的某些原始欲望,仿佛忽然苏醒了。      她依然不敢祈求什么,只是希望,希望尽自己所能,去散发哪怕一点点的光芒,以照亮他。      因为她觉得,秦野他不快乐。      他的笑容,不是发自内心。      他的愉悦,不是发自肺腑。      他的满足,也并非源于他的现状,以及他拥有的一切。      尽管他们才见过几次,尽管他们中间分开了那么多年。      直觉告诉桑岁,秦野他,现在不快乐。      而桑岁她,希望秦野可以快乐,仅此而已。      很多时候,人和人生活在不同的环境里,看着不同的灯火阑珊,人来人往。但在偶尔那么几个瞬间,我们莫名生出可以感同身受的想法和情绪。      有着相同的喜怒哀乐,欢喜忧愁。      比如此刻的秦野。      他顶着冬日暖阳悠悠走在一片小区内。      他前天答应过家里那位,今天要回家看看。      本不想回来,他没准备好要怎么和他们共处。      但想到昨天桑岁和她妈妈相处的情景,秦野就想着自己可以试试。试着去当一个合格的儿子,试着和家人坐下来,好好说说话。      不敢奢望像桑岁和她妈妈那样无话不谈,但至少可以心平气和地跟他们聊聊近况,唠唠家常。      知道儿子要回家,秦妈妈早早就张罗好一大桌的饭菜,就等门铃响了。      秦爸今天也在,他特意推掉和朋友的聚会赶回来的。      秦妈妈把最后一个菜端上桌,瞟一眼坐在客厅看电视的秦爸,说:“待会儿子回来,你要好好说话。”      秦爸爸按掉电视,说:“你已经说过一次了,我知道了。”      秦妈妈从餐桌前走进客厅,她说:“不该提的别提,不该问的别问。”      秦爸不乐意了。“什么叫不该提,不该问?”他说,“我这还没开口呢,你每次都这样!”      秦妈妈说:“总之今天你要安分守己。饭可以多吃,话不许胡说。”      秦爸:“……”      这个家还有没有我的地位了?      秦爸纵然不高兴,但也不好反驳太多。因为他也清楚自己的德性,深知秦妈是为他好。      第一次身为人父,他其实也拿捏不准这个角色和身份,并不太懂父子之间的相处之道。      在该表扬孩子的时候,他往往说出口的都是严厉苛责之词。在该给孩子关心和疼爱的时候,他也经常背道而驰。      特别是秦野成年后,他就很少过问他的生活。他们一年联系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每次打电话,通话时间都不会超过五分钟。      在秦先明的认知里,父子关系好像就是这样的。      他不是不关心儿子,只是他表达不出来自己的关心和在乎。      想来儿子对他,也是如此。      确实,秦野也深有同感。      记得当年,他们在机场道别。      父亲送他到安检口,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出去就顾好自己,别给家里添麻烦。”      从此,他在外面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坚决不会让家里人知道。约定好一个月一次的家庭电话,他以学业繁忙为由,半年才勉强打一次。      接电话的人如果是父亲,电话两端的人都会陷入尴尬的沉默,无话可说,而后草草挂断。      像今天,面对面坐在一张饭桌前,秦野也只是默默吃着母亲放到碗里的菜,跟父亲相视无言。      秦妈妈盛好一碗汤放在儿子跟前,说:“这次回来多久?”      秦爸听到这句话,也抬起头来。      秦野停下筷子,说:“不走了。”      秦爸的表情霎时间明亮起来,却还是默不作声。      秦妈夹起一块红烧肉,搁在儿子的菜碟里,说:“留下来好,留下来好。”      “工作找好了吗?”秦爸突然出声问道。      秦野用纸巾擦擦嘴,说找好了,明天入职。      秦爸还想问是做什么的,但他还没开口就被秦妈的眼神挡回去。秦妈生怕他又说出不该说的话。      秦野继续说:“在海大,当老师。”      秦妈又先一步制止住秦爸,说:“老师好,老师好。”      秦爸张张嘴,秦妈立即给他投来一个满带警告的眼神。但他这次没有买账。      “你妈说好就好。”他说。      秦妈终于露出今天第一个笑容,说:“海大离家不远,你要不回家里住?”      秦野当场拒绝:“不了。”      “没事常回来看看。”秦爸插话。      秦野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吃好饭,秦野去看了看自己的房间。房间里的一应物件摆放,还和他临走前的一模一样。他随手划过电脑桌的桌面,不见纤尘。      这时,秦妈走过来。      “你回来,你爸其实挺高兴的。”她说。      “嗯。”秦野答。      一阵沉默。      沉默过后,秦妈:“妈妈也很高兴。”      秦野划过书架的右手停下来,他回头看着母亲,说道:“我知道。”      临走前,秦妈送秦野出门。走到小区门口,秦野突然问道:“你和我爸,你们还好吗?”      秦妈看着儿子,说:“挺好的,你爸现在对我很好。”      秦野说那就好。      秦妈:“以前,是我们对不住你。”      秦野:“都过去了。”      说完,他转身走出母亲的视野。      望着儿子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秦妈的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      春去冬来,时光飞逝。一年又一年,孩子长大,他们老去。岁月更迭间,有些往事被尘封,有些回忆却依旧清晰如昨。      人们常说“都过去了”,其实能否真正过得去,只有自己心里最清楚。      有些事是可以眨眨眼就过去,有些事即便生命走到最后一刻,也依然如鲠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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