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陪伴
给桑甜送完东西回到家,桑岁看见桑女士坐在客厅里,像是专门在等她。
果然,她一走进客厅,桑女士就招呼她。
“岁岁,过来,妈妈有话跟你说。”
桑岁依言坐下。
桑女士先问桑甜的情况:“你姐姐在医院还好吧?”
桑岁说:“挺好的,就是她学生可能还要待一段时间。”
桑女士点点头,说:“可怜的孩子。”
接着她又说:“明天是你爸的祭日,你想去看他吗?”
自从桑甜桑岁两姐妹懂事以来,桑女士就没有刻意在她们面前避讳这件事。
因此桑岁很早就知道,自己家为什么没有男人的东西,为什么她们吃饭的时候饭桌上永远只有三个人的位置。
还有就是,她在学校填写资料时,如果遇到有需要填写父母的信息,她从来只写母亲的那一栏。
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桑女士常常这样和她跟姐姐说。
不是每个家庭都需要有男人才能活下去。爸爸能做的很多事,妈妈也可以做。妈妈不是超人,但为了孩子,妈妈愿意成为超人。
桑岁记忆中,桑女士对她和姐姐说过这样的话。
那时她还不太懂,妈妈只是妈妈,为什么要当超人。
后来她才明白,不是妈妈想要当超人,而是为了保护孩子,妈妈不得不变得强大,就像超人一样。
桑岁点头:“那我跟姐说一声。”
桑女士嗯了一下:“岁岁,你会不会觉得妈妈很无情?”
桑岁说不会。
桑女士看着她,眼眶一点点红起来。
桑岁知道妈妈在想什么。
那个人去世后,桑女士虽然不避讳谈及他,但也几乎不会主动去说起和他相关的事。
每年这个时候,她会带桑甜桑岁两姐妹去看他,去的时候会买一些他生前爱吃的吃食酒水,也会帮他除除草,整理睡觉的地方。
但也仅此而已。
桑岁问妈妈:“您可曾后悔当年没跟他离成婚?”
桑女士红着眼眶说:“离没离成,他都不在了,所以不后悔。”
若他还活着,倒可以说他骂他,甚至打他。
但他死了,活着的人跟死去的人,没什么可计较的。
桑岁又问:“那您后悔当初嫁给他吗?”
桑女士笑了,她说:“妈妈这一生做过很多错误的决定,后悔过很多错误的选择,但唯独这件事,未曾后悔过。”
桑岁问为什么。
桑女士说,如果不嫁给他,怎么会生下你们姐妹俩呢。
桑岁顿时明白了,婚姻的失败也好,生活的为难也罢,不管桑女士经历过多少曲折坎坷,她和姐姐始终都是她不悔的选择。
也是她一生引以为豪的骄傲。
母女俩拥抱了一下对方,然后桑岁起身回房洗漱。
临睡前,她给桑甜发消息,桑甜回复她说明天会抽空去,到了地方再跟她们汇合。
她也给秦野发了一条。
“听人说当身边的亲人离世,悲伤会大过天。可是很奇怪,我没有这种感觉。”
在桑岁记忆中,父亲的角色永远停留在她小学那几年,往后就没有了。
偶尔午夜梦回时,她看见的也只有他早已模糊不清的音容笑貌。
他和她说过的话,抱过她的力度,牵过她手的温度,这些统统都碾碎于时光的车辙,散碎满地,无从拾捡。
家里没有他的照片,厨房没有他的碗筷,洗手间没有他的牙刷毛巾,玄幻鞋柜里没有他的鞋子。
他好像只是她们母女三人生命中的过客,来去不带走半片云彩。
秦野回她:“我爷爷走的时候,大家都在哭,我也一滴眼泪都流不出。”
绿色对话框才弹出,他的语音电话就进来了。
“岁岁。”
“嗯。”
“发生什么事了吗?”
“刚才桑女士和我说明天是我爸的祭日,问我想不想去看他。”
秦野压低声音,尽可能温柔地说:“那你想去吗?”
桑岁:“不知道,每年我们都会去。”
还没等秦野回应,桑岁又接着说:
“其实我不太记得他了,他走的时候我还小。隐约只记得,他好像曾经告诉过我,让我别一味傻傻地给别人欺负。”
“他让我不要被别人欺负,他却自己欺负我。”
这句话,桑岁没说出口。
桑岁讲了很多,秦野听在耳朵里,疼在心里。
他不在的这些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秦野,你还在吗?”屏幕里传来桑岁的声音。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秦野的眉头又皱了几分。
“我在的,岁岁。”他回应她。
“你当年离开,是不是也很痛?”
“他们都说你不会去参加升学考试了,我就是不信。我等了你很久,你真的没有出现。”
考完试那天,大家都被家长接走了,桑岁还守在教室里,坐在秦野的位置,希望能等到他来。
等到天黑,桑女士提着灯来接她,她才走的。
秦野没想到她突然说起这个,有点猝不及防。
他并非不想去参加升学考试,那天他去了其实,只是没有走进考场。
“岁岁,你问的是我去国外的原因吗?”
“嗯。”
“那是我自愿去的,所以算不上失望和痛。”
桑岁哦一声,小声嘟喃:“我没去过。”
秦野笑了:“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如果可以,我更喜欢待在国内。”
天大地大,何处都可容身。
但只有在中国,只有在我们祖国的怀抱里,才有真正的归属感。
秦野还想说些什么,突然有电话进来,和桑岁的通话被迫中断。
是家里打来的。
“听说你回来都一星期了。”是秦妈妈的声音。
秦野:“嗯。”
秦妈妈:“回来这么久都不见人影,跟你爸一个样,不着家。”
秦野:“……”
秦妈妈:“明天回来一趟,我有话跟你说。”
秦野:“有什么话不能现在说。”
秦妈妈:“电话里一两句说不清。”
秦野:“……”
秦妈妈:“你爸也知道你回来了,说想见见你。”
秦野:“知道了,我明天回去。”
挂断电话,微信上有桑岁的消息。
“抱歉啊,刚才稀里糊涂跟你说了一堆,你都懵了吧,真是不好意思。”
秦野想打电话给她,再听听她的声音,看她有没有好点。抬头一看,22:50。心想她可能已经睡下了,便只回了一句:
“别多想,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
时间不早了,你应该睡了,那就晚安吧。”
躺在床上,秦野回想起这两天的经过,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半夜,他睡得不安稳,像梦魇住了似的,额头满头大汗。
梦里的画面断断续续,他想抓住出现的那些人,那些场景。伸出手去,抓回来的却是一场空。
“如果不是你,我才不会嫁给他这种男人!”
“都是因为你,我才会娶她这种女人!”
父母的声音萦绕在秦野耳畔,如魔音绕梁,久久不散。
他们的叫骂声中,还混杂着一记啼哭声。声音来自一个孩子,他蹲在角落里,埋着头,看不清模样。
他一直在哭,声音不大,呜呜的,像头受了伤发出哀鸣的小牲畜。
秦野想走近他,看清他是谁。
他走啊走,越走越倒退,越走离哭声越远。
他走着走着跑起来,明明是往前跑,却不停在往后去。背后仿佛有股力量在拉扯他,让他身不由己。
孩子的啼哭渐行渐远,父母的叫骂声依然不间断。
骂着骂着,其中一人好像停下来了。
秦野以为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终于结束了,不曾想这只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假象。
一道比吵架声更大的碎裂声爆开在空气中,是什么东西被砸碎了。
“秦先明!你今天要是敢踏出这道门,以后就别想再见到你儿子一眼!”
是母亲的声音。她听起来很伤心,悲伤中还夹带滔天愤怒。秦野从来没见她这么生气过。
“你除了用儿子来威胁我,还会干嘛?”
这个是父亲的声音,秦野最熟悉不过。
虽然很久没见面,但秦野还记得出国前最后一次和父亲相见的场景,以及他对秦野说过的那些话。
他们怎么吵架了?好像是因为我?
秦野想问问他们,他就站在他们身边啊,可张开嘴巴,说出来的话,他自己都听不见。
凌晨四点,秦野从梦中惊醒。
睡衣后背被汗水浸湿了,他起床去换衣服。
这些梦境,他不是第一次梦见了。
看来有些事,注定是要面对解决的。你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辈子。
换了衣服,秦野觉得还是不舒服。他干脆走进浴室,去冲个澡。
冲完澡出来,他去了书房。
打开电脑,浏览这几天的信息,发现邮箱里躺着几封未读邮件。
其中两封是回职信。早在回国前,秦野就在北海市的求职网站发出去几张简历。他只是随手一发,有无回信都无所谓,反正他的积蓄够花,近几年都不工作,也不成问题。
这两份offer,分别来自北海市最复盛名的两所高校北大和海大。北大以科研建校立身,海大以文学艺术闻名遐迩。
秦野对这两所大学早就倾慕已久,当年要不是出了国,想必也会在其中一间沐浴德泽。
两家大学同时发来offer,秦野有点受宠若惊。虽然他的实力也明摆着,不过要决定选哪家,他暂时还没拿好主意。
要是父母知道他要去大学当老师,两个冤家指不定高兴成啥样。
他都能想象得到那个画面,他妈肯定会说:
“哎呀,这是谁的儿子呀,怎么这么厉害。”
然后他爸会说:
“那是,我的儿子,自然是不一般的。”
平日里见着面像老鼠见到猫似的,一个躲,一个逃,谁都不想多看对方一眼。
可每回遇到秦野的事,两个人又像身上沾了粘固剂一样,严丝合缝,紧密相连,有主意一起出,有消息一起分享,有好消息也像现在这样,谁都想居一份功,不遑多让。
秦野收到入职聘请书,尽管还没决定好要去哪里,心里还是欣喜的。
有人欢喜,有人愁。
桑岁早上起来,看到昨晚桑甜给她发的消息,让她顺道去医院接她,她们一起去山上。
桑岁爽快答应,但眼下,她去到车库才发现,车子的前左胎,不知啥时候爆胎了。
桑女士一大早就出门买东西去了。后备箱虽然有预备胎,但桑岁是新手司机,她的驾照上个月才考下来的。她不会换胎。
待会载两个人,穿越闹区去到郊区,来回得一两小时,想想她手心已经汗涔涔的了。
没事没事,我可以的。她给自己加油打气。只要她们敢坐,我就敢开。相信自己,你可以的。
她走出车库,去小区门口等桑女士。
桑女士老远看见她,便加快脚步,不一会儿就来到女儿跟前。
她右手提着一个纸袋,左手揽过桑岁的肩膀。母女俩并肩往回走。
“咋啦?这小脸哭丧的。”她问道。
“车胎爆了。”桑岁低着头说。
“昨天我开回来,还好好的呢。怎么就爆了?”
“你去看看吧,我也不知道。”
母女二人一前一后走向车库。
再三检查确认过后,桑女士说:“是真的爆了。”
她把袋子交给桑岁,说:“岁岁你先上去把东西准备好,我来换轮胎。我们要快点了,不然早高峰路上会堵车。”
桑岁接过纸袋,说:“那桑女士你小心点。”
桑女士说:“知道了知道了,快去吧。”
家里,桑岁从纸袋中一一拿出桑女士买回来的东西。
有鱼饼、酱肘子、三鲜包、一小块黑森林蛋糕,还有一小瓶白酒。
都是他以前喜欢吃的喝的。
桑岁把这些东西分别包装好,再另外拿来一个供奉专用的红色塑料小酒杯,一起放进她们每次去山上都会用来装东西的那个红色塑料筐。
做好这一切,她回房换了衣服。
还去桑甜的房间,帮她带一件黑色外套。
她们去到山上,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了。
诚如桑女士所言,早高峰路上水泄不通。当新手司机遇上塞车,龟速的车速不说,一路上被按的喇叭,桑甜和桑女士表示耳朵快起茧子了。
早上一大早,桑岁就信誓旦旦,说今天她当司机,正好可以锻炼一下车技。
平时她出门都坐地铁,拿到驾照后就没碰过转盘。
桑女士见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欣然答应她的要求。
但车一开进市区,她就后悔了。
好在一路平安抵达目的地,一颗悬着的心可算缓缓落地。
母女三人齐齐向着墓园走去,一路经过不少人的家门前。有的人家门庭冷落,杂草丛生。有的人家门庭若市,鲜花吃食,应有尽有。
桑岁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之前看过的一个问题:
如果让你为自己撰写墓志铭,你会写些什么?
桑岁此刻心里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