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好风凭借力
  深宫寂静,上官婉儿拿了蓝宝白玉梳在手,呆坐在阶前,默默无语,对月垂泪。      人虽在洛阳,思绪则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长安。      那年她尚且年幼,与黎若婉初进宫时的年岁相似。      因着祖父获罪被处死,抄家灭祖,从云端跌落至尘埃,只一夜,便从锦衣玉食的官宦小娘子成了掖庭罪奴。      自此,长安城中没了个唤作婉儿的女子,掖庭多了个罪奴上官氏。      亦是那一年,她到了武则天身边,受她教诲,为她处理宫闱大小事务。      那时武则天还是天后,方才崭露头角,显示出政治家的铁腕。       那日,她忐忑的跟着邢娘子穿梭在掖庭,分花拂柳,一路往甘露殿行去。      虽有宫人、宦官对她们指指点点,但无人敢阻拦邢娘子,只是在背后议论纷纷。      到甘露殿时,武则天正在沐浴,她只得蹲坐在殿外等候,百无聊赖,拿了树枝在地上练字。      自小,爷爷便教她习字读书,更是告诫她,上官家以诗书传家,上官家的后人必是要腹有诗书气自华。      因此,她就算没入掖庭成为罪奴亦是不敢丢弃书本,得空便捧了书本苦读,拿了树枝练字。      玄色团龙纹的衣角落在自己的眼前,清脆的少年音在耳边响起,温柔低沉:“你便是母后所说的上官婉儿。”      抬起头,清秀俊朗的太子李弘温润如玉,只那一眼便是万年。      待得情窦初开,少女怀春,上官婉儿总是遐想着自己会成为太子李弘的良人,纵不是正室妃子,以求得以红袖添香在侧。      不料,待得她欢喜的去找心爱之人,想要告知他为人父的消息,却只见他冰冷的尸体。      他的母后竟是如此狠心,连自己的儿子都可以毒杀?      素绢布裹了一层又一层,掩盖住越来越大的肚子,保护住肚子里孕育着的骨血。      待得十月分娩,却连自己孩儿也不得喂养,只看了一眼便被抱走送出宫去。      她跪求了武则天多时,磕破了头颅,才得以将定情的蓝宝白玉梳留给孩儿,才得以在襁褓之上书写上自己的愿景。      涉经史,精研文笔未必是幸事,愿我儿浅墨无悲无喜过一生。      自己终是成了太子的良人,可是造化弄人,今日的太子非那年的太子,亦不是自己心爱之人      树丛中男女的吵架之声,将上官婉儿的思绪拉回现实,她竖起耳朵,仔细听了那刻意压低的吵架之声。      “我却不知道张右卫赠我的蓝宝白玉梳,竟是含了算计,为了找寻右卫生母的锦囊妙计。你我既是盟友,应是该和盘托出,何必如此遮遮掩掩。”黎若婉恶人先告状,竟然先责怪起张浅墨。      张浅墨被无端抢白,更是被点破了自己的小心思,不免恼羞成怒,分毫不让的反驳起黎若婉。      “黎娘子心思深沉,惯于察言观色,怎会不知浅墨的生母是何人?却偏偏簪了蓝宝白玉梳在御前行走,明明是有心为之,为何怪罪于我,更何况,在今日之前,浅墨并不知生母为何人。”      “张右卫日夜在御前行走,可自由出入甘露殿,上官舍人为武皇批阅奏折已久,张右卫应是早已见过上官舍人的笔迹,大可拿奏折上的朱批与襁褓之上的笔迹对比,怎可不知自己生母是何人?何必为了确认心中猜想,哄骗了我簪了这玉梳御前行走。”      黎若婉牙尖嘴利,片刻不让,步步紧逼,分毫不让。      “这蓝宝白玉梳是张右卫生母之物,我是御前行走之人,簪了这白玉梳,必定掖庭之人皆可瞧见,这玉梳的旧主一见这玉梳,怎得不会神色举止有异?”      一语惊醒了张浅墨,黎若婉如此聪慧之人,怕是早已通过蛛丝马迹知晓自己与上官婉儿母子身份。      可她依旧满怀欢喜的接了这蓝宝白玉梳在手,更冒着风险簪了白玉梳在鬓间。      她究竟是为了自己找寻生母,还是另有所图?      黎若婉一语既出,也是不觉哑然,她竟不知自己已对张浅墨如此情深,竟敢冒险簪了这蓝宝白玉梳在鬓边,舍去现有的富贵,舍去自己一条性命,只为他与上官婉儿母子相认。      他们二人争吵之际,隔着树丛,上官婉儿第一次认真的打量起张浅墨。      之前不知他是自己的儿子,纵使都是在武则天身边服侍之人,只不过在人群之中见过几面,略微有些许印象。如今知晓了他的身份,不免仔细打量。      她的浅墨孩儿真的如自己所愿,弃文习武,更是成了煊赫一时的金吾卫右卫。      只是不知他是否擅长笔墨,是否精通经史子集?很否以诗书传家?      如今细细想来,自己当年过去极端,自以为爱子情深则为之计长远。却忘了自己的孩儿亦有所钟爱之事,所想要走之路。      不知为何,瞧着月光下斗嘴负气的男女。      她忽的想起自己和心爱之人,亦曾这般赌书消得泼茶香。      终究是负气的少年低下高昂的头颅,轻轻扯了少女的衣角:“黎娘子莫气,浅墨只是见着今日.....”      一时之间语塞,张浅墨竟不知该如何称呼上官婉儿,舍人?亦或是阿娘?娘亲?      “只是今日什么?”      黎若婉余怒未消,咄咄逼人,一张俏脸几乎要抵在张浅墨的眼前。      张浅墨瞧着在自己面前无限放大的面容,咽喉不免上下滑动,一股子邪火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剧烈颤抖的心脏。      “只是今日见着那杏仁露滚烫,怕伤了若儿和阿娘。”      阿娘,她的孩子竟会叫自己阿娘。      上官婉儿捂住嘴巴,掩盖住自己的欣喜与悲伤,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一句若儿,打消了黎若婉的怒气,她瞥见自己眼前的少年,不免退了几步,素手绞着衣角,怒目圆瞪的俏脸更是通红。      “今日是若儿不是,惊扰了郎君,还望郎君见谅。”      说完这句话,顾不得吵架,顾不得满腔怒意,唯有少女思春的萌动。      黎若婉匆忙提了裙角出了树丛,却见了正在偷听的上官婉儿,吓得魂飞魄散,正欲尖叫,却被她捂了嘴巴。      黎若婉被上官婉儿拉进僻静的房间,方才得了喘息的机会,她满是不解,迫不及待的提问:“舍人为何不与张右卫相认,现在四下无人,正是好时机。”      上官婉儿细细抚摸着那枚蓝宝白玉梳,满目苍凉,伤心欲绝:“相认又如何?世人眼里的上官婉儿,是不曾婚配生育的女子,而不是浅墨的娘亲。世人眼里的浅墨,是太平公主乳母的孙儿,而非上官婉儿的孩儿。”      “可是,浅墨寻了舍人多年,舍人便如此狠心?”      黎若婉满是不解,明明亲生儿子在屋外,为何上官婉儿作为母亲却不相认。      “你可知晓,明日武皇便会下旨,将我赐给太子李显为良人。你说武皇能准许我们母子相认?还是太子可以容忍她的良人尚未婚配已有子嗣?”      上官婉儿拉过黎若婉,玉手抚摸着她精致的面容,口中却在揭露深宫处最黑暗的秘密。      “可是,这是民风开放的大唐,这是女子可以临朝称帝的时代。”      黎若婉情急,顾不得规矩,脱口而出心中所想。      “若儿,你的胞姐不就为着流言蜚语而被赐死,被抹去姓名,潦草的拖去乱葬场掩埋?”      一句话,打破了黎若婉穿越以来唯一的幸运,点破了君权至上的事实。      上官婉儿替黎若婉簪上那枚蓝宝白玉梳,寥寥说出真相。      她是在掖庭沉浮多年的上官婉儿,怎能不知这其中奥妙?      她的祖父、心爱之人便都是这样没了的, 顺武皇者生,逆武皇者死。      “那你恨她么?”      黎若婉摸着发髻上簪着的蓝宝白玉梳,明明是上好的蓝田白玉,为何触手冰凉?      上官婉儿反问道:“那你恨她么?”      她瞧着眼前的人与自己何其相似,都是获罪没入掖庭、孤苦无依的孤女,亦是被武皇收养在身边教诲的女子。      上官婉儿、黎若婉,就连名字都有些相似。      她只愿黎若婉不似自己,可以脱离这宿命,逃离这轮回,与心爱之人相守,不要骨肉分离。      “有件事还请若儿帮忙,替我安抚了在外等候的孩儿,不是我不与他相认,而是为了我与他母子性命。”      张浅墨是习武之人,方才的动静怎能不知晓,他只是不忍打扰自己的母亲,只得在外守候,盼得自己的母亲与自己相见。      可是,听了殿内二人的交谈,知晓母亲的心意,更是明白这世事的艰难,      黎若婉推门而出,见着蹲坐在阶前的张浅墨,他早已失去往日的意气与朝气,宛若婴儿般蜷缩一团,泪如雨下。      “浅墨,你的阿娘让我告知你,并非她狠心,而是为了保全你与她的性命。”      黎若婉欲言又止,终究是不忍心,自作主张,又待话落加了一句:“待得来日,必定有相认之时。”      素手抚摸着少年的背脊,如母亲般哄睡孩子般拍打,试图给予他温暖。      心中怎么能不恨呢?      黎氏一族上百口的性命,黎若清的卿卿性命,白檀的无辜冤死。      一桩桩一件件记忆犹新,怎敢忘记?      只是为着她是至高无上的女帝,自己是命如蝼蚁、身似飘絮的罪奴。      只得如藤蔓般缠绕依附着这棵苍天大树,疯狂的吸食她的养分茁壮自身。      只盼得,有一日,好风凭借力,送自己上青云。      可是,若有机会,怎得能不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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