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重逢
桑岁不知道后面的人没有走远,她转过身,抬头的刹那间正碰上对面那人投来的视线。
四目相对,光阴静止。
就在这时,天空飘起小雨。蒙蒙细雨淅淅沥沥,像云层划开的一道口子,忘我地朝大地奉献自己的芳泽。
桑岁先反应过来,她摸了摸挎包,没伞。从包里掏出手机,习惯性用右手食指点亮屏幕,快一点了。虽然不着急回去,可看这天气,雨大概会越下越大。
但也没办法,只能等雨停了再走。幸好学校离桑岁住的地方不远,出租车的话半小时左右就能到。
可是他呢?他怎么回去?他怎么来的?
想到这里,桑岁又看向刚才的地方。
人不见了。
桑岁转动视线瞟了一眼四周,都没看见他。
应该是走了吧。
“你住这儿附近?”
桑岁以为走了的人,此刻正站在她身侧。
桑岁被吓得一激灵:“你什么时候在这的?”
秦野后退一步,跟她拉开点距离:“刚刚。”
“那我怎么……”没看见。
“你低头在包里找东西。”
好吧。
“对了,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
“你是住在附近吗?”
桑岁稍稍仰起脸,冲他摇摇头,然后说:“你呢?”
“我家就在那一片。”
秦野用左手食指指着校门口对面不远处的一片高楼,说到。
雨下大了,秦野越过桑岁,推开教室的门走进去,桑岁跟在他后面。
教室变化了很多,原来的石质黑板,现在换成了绿色钢板的。讲台也不是之前那个木质的了。现在还安装了多功能媒体播放器。
课桌课椅也不是原先的了。看这一排排的双人桌椅,现在应该是两个人坐一排了。
桑岁他们那时候,由于人数少,六年级整整一学年都是单人座。
连教室后面那块墙都大变样了。以前那里一年到头都挂着国庆画的黑板报,现在躺着的却是学校每天的各种通知和各科目的考试时间。
似乎一切都变了,但又好像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这些年长大的过程中,桑岁也经常有这种感觉。
随着年岁渐长,桑岁觉得自己有很多地方跟小时候都不一样了。但有时又觉得,其实自己还是小时候那个自己。
“这里是不是变化很大。”
沉思中的桑岁,又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回过神来,“有些东西还是和以前的一样。”
秦野从讲台上走下来,“确实,比如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着桑岁。
他认出来她了。
“记得第一学期,我坐在你后面。”他说。
“第二学期……”他停下来,“没有第二学期。”
桑岁也知道他是谁了。她从后门那里走上讲台,右手一路摸着课桌,“他们都说你不参加升学考试了,我起初还不信。”
“为什么?”
“一种感觉。”
当时她还很小,对很多事情没有特别深刻的认知和主见。然而说不清为什么,她就是不相信他会缺席升学考试,不管班上的同学怎么说。
考完试的那天,别人都回家,只有她一个人往学校走。回到教室,一放下书包,她就跑到外面的走廊去,趴在栏杆往校门口处望。
只要他出现,她一眼就能看到。
她等了一整天。他一次也没出现,就好像人间蒸发了,音讯全无。
他的课本还在抽屉里,他的课桌还在原来的位置。那里每天都有人打扫,只是反过来倒放的椅子,自从第一学期放假那天起,就没拿下来过。
班主任一次也不曾在班会课上讲起他不来学校原因。其他同学也没有问,他和班上的人都不熟悉。
桑岁好几次想问,每次话到嘴边又张不开口。
从二年级到六年级,桑岁和秦野都同班,直到五年级,他们都还是同桌。虽然关系也没有亲密到无话不说的程度,但也算得上是能够说上话,而且只跟对方说得来的人。
即便是这样,秦野为何无故缺席升学考试,桑岁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有人说他转学了,有人说他休学了,众说纷纭。
桑岁去过他家几次,都碰巧没人在。
后来小学毕业,又一路从初中到大学,再到大学毕业出去工作,桑岁都没再见过秦野。
这十二年间,桑岁认识了很多人。有的人只是匆匆错身而过,之后再无交集。有的人见过几次,相识却不相交。很多人来了又走,都不足挂齿。唯独秦野,她打心底里意识到,他和别人不同。
桑岁没有刻意去找他,茫茫人海,上哪去找。她总觉得,如果有缘,他们自然会再见的。
如若不然,那也是上天的安排。
秦野走到桑岁身边,“你也一样,没怎么变。”
她放在门把手上的右手,食指第一个环节处那里有一条细长的疤痕,他凭这个认出的她。
这块伤疤,是桑岁三四岁时就留下的。有天桑妈妈在削甘蔗,贪嘴的小桑岁趁妈妈不注意,伸手想去抓削好的下半截甘蔗,被妈妈手里的刀飞过擦破了一道小口。
十几二十年过去了,这条伤痕依然清晰可见。
每次桑妈妈看见这道疤,都会笑话桑岁,说她小时候有多贪吃,活像个小馋鬼。
桑岁从小就爱吃甜食,一切甜甜的东西她都爱不释口。这个喜好随着她长大,也在与日扎根,牢牢固定在她的味觉神经里。
在家里,桑岁的房间随处可见糖果,特别是那种包装纸呈透明状,放在阳光下会闪现五颜六色的糖果。
每次出门,桑岁都会抓一把放进包包里。
紧张的时候,吃一颗就能快速让情绪稳定下来。
桑甜和桑岁截然不同,她虽然名字里带“甜”字,却对甜食向来没有好感。她不喜糖果,不爱奶茶,能接受的最大程度的甜,是蛋糕奶油的那个甜度。
不太了解她们姐妹的人,每次看到桑岁见了甜食就走不动道的样子,和桑甜看见甜食就要绕道走的样子,都会纳闷她们俩的名字是不是取反了,应该换过来才对。
对此,桑甜总是这样跟人解释:
“不仅名字,我有时都会怀疑,我可能被我爸妈骗了。”
嗯?难道你不是他们亲生的?
“他们说我是姐姐,还比岁岁大两岁。我感觉不像,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岁岁都比我更像姐姐。”
还记得当年,那件事发生之后,所有人都以为岁岁会……谁也没想到,她居然是第一个挺过来的人。
很多时候,她都坚强和独立到让人心疼。
桑甜每次想起这件事,都不禁心头一阵刺痛。
万幸的是,一切都过去了。
她是过去了,爸妈也过去了,但岁岁她……真的也过去了吗?
桑甜不敢确定。
她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二十几年来朝夕相处。每每看着岁岁,桑甜觉得就像看着另外一个自己似的。
可她终究不是岁岁,岁岁她,唉。
桑岁举起自己的右手,晃了晃,对秦野说:“你是看见它”, 她的视线落在食指上,“才认出我的吧。”
食指上的这条疤,除了家里人,桑岁只对秦野说过。
没想到他还记得。
秦野点点头,说:“你呢?你怎么知道是我。”
桑岁说:“只有你,才会用那种语气跟我说话。”
“什么?”
“没什么,我瞎猜的。”
他跟她说话的语气,还像小时候那样,严肃、深沉、疏离。明明他就站在她面前,但桑岁常常觉得,他们之间隔得很远很远。还有他看她的眼神,一如当初那般,仿佛一眼就要把她穿透。
虽然他现在长大了,但他身上独有的那种气味,还跟以前一样。桑岁刚刚在教室门口靠近他时,就有闻到。靠气味来记住和怀念一个人,桑岁有时自己都觉得自己奇怪。
还有,他左边耳朵的耳垂底下有一颗痣,这是桑岁记得特别深的一个标记。
秦野:“……”
空气突然安静,秦野“居高临下”地看着桑岁,桑岁被看得心跳脉搏加速,尽管脸上云淡风轻。
“那个。”
桑岁忽然想起来什么,刚要开口,被秦野身上飘出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秦野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一边按下接听键,一边往教室外走去。
是沈延,他的声音急冲冲的:“哥!快来,救我!”
秦野右手举着手机贴在耳朵上,左手撑着栏杆。桑岁望着他出神,他现在好高,不知道是不是太高的缘故,九分长的亚麻长穿在他身上,只有六七分长的效果。
桑岁见过很多长得高的人,他们大多都是高中偏瘦,身上没几斤肉。有的人还因为太高而导致驼背。
眼前这个人不同,他的体型很匀称。隔着一层布料都能看出来,他微微耸起的两边胸膛,胸肌块头有点大。
他的两只胳膊也是,肱二头肌那里,远远看去都感觉很结实。
从上半身到下半身,整体比例恰到好处。两条腿虽然很长,但看上去没有很瘦,也不像经常撸铁锻炼的人那样,满是粗壮的肌肉。
更难得的是他的肤色,雪白娇嫩得像少女的肌肤,吹弹可破。
他要是走在人群中,会吸引很多目光吧。桑岁心想着。
看见自己幻想的人正朝自己走来,桑岁赶紧移开视线。
秦野走到她面前,问她:“你刚才想说什么?”
桑岁清清嗓子,脱口而出一句:“没事,下次吧。”
听到她这句话,秦野挑了挑左边的眉眼。他把手机伸到桑岁面前,说:“女士优先。”
桑岁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拿起手机点开微信亮出二维码。
收到好友验证通过的消息,秦野把手机揣回裤兜里,“表弟有事找我,我得过去一趟。你刚才想说的事,我们下次继续。”
不等桑岁回应,他又接着说:“我就住在校门口对面的那片小区,微信找不到我,随时可以去我家。”
怕桑岁误会,他进一步解释:“我一个人住。”
桑岁消化完这些信息,走出校门口,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她今天突发奇想回来学校,只是想看一看。没想到会有意外的遇见和收获,更没想到他还记得她。
她方才确实有话想问秦野,当年他为什么不参加升学考试,为什么不告而别,这些年他又在哪里生活,经历了什么。
还有好多好多,她都想了解,想关心。
然而看着他的身影没入人群,消失在马路尽头的拐角时,她嘴边只萦绕着一句话: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