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游戏
1
我提着旅行袋下车。
绿树连阴,绵延到远处山坡。山脚下立着一幢小木屋。
男友早就提到过这个农家乐,说适合采风。他比我大两岁,是艺术系的,画画很有一手。最近半年他总是画祭祀的场面。恬静的少女和祭坛,颇有原始美感。
他也喜欢我的恬静。他是我的初恋,我们恋爱长跑了整整四年。
他有双向情感障碍,犯病时会忽然大吼大叫,扔东西砸墙,甚至自残。可他没有伤害过我。我以此为安慰,一心以为能帮他恢复健康。
本来我毕业就要订婚,可我们却大吵了一架。
冷战了一个月,我妥协了,给他打电话。
我预定了这个农家乐,想给他一个惊喜。
然而,他却在电话里冷冰冰地说,有个女生向他示好,他没拒绝。早在我和他冷战之前,他已经和那个女生暧昧了不少时间。
并且就这的短短一个月,他们已经睡过了。
我脑子一片空白。
我想问他是不是在犯病,别说气话,一切都会好的。
我想骂他渣男,四年时间难道还不如一点点新鲜感吗?
可最终我什么也没说。
他反而说,那个女生你认识,以前也是我们学校的,跟你一个系。
我当然知道。秦卓男,专业第一毕业,优秀毕业生。她比我大四岁,比我男友大两岁。
我眼泪已经流到下巴上了,可最终也没把骂他的话说出口。
我挂了电话。
是,我性格软弱。从小我受的教育就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要搞什么化妆啊时尚啊乱七八糟的。我很乖,偶尔还能客串长辈口中的“别人家孩子”。
男友喜欢安静,我在他面前就装作安静。连去拳击俱乐部发泄都小心翼翼,不敢让他发现。
我觉得了无生趣,哭到天黑。
手机亮了,短信提示我按时入住农家乐。
我擦干眼泪,想,反正钱都付了,干脆去散散心。所以我来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迎头走进一场噩梦。
2
木屋像莎士比亚时期的乡村建筑,颇为雅致。
门敞开着,进去就是餐厅。墙上挂着许多照片,有些情调。
一位妇人迎上来:“哎呀,您就是预约好的林小姐吧?”
我点头说是,她立刻来接我手里的旅行包。
安排好入住,她请我到餐厅吃饭。我知道今天的晚饭是不包含在套餐里的,因此婉言谢绝。
可妇人很热情,说:“就随便吃点,你不嫌弃就来吧。”
我不再推辞,跟着来到餐厅。
一桌菜热气腾腾。炖牛肉,烤鸡香气扑鼻。即便我还有些伤心,此刻却也咽了咽口水。
农家乐主人是一对夫妻,他们有两个孩子。大儿子二十多,小儿子只有五岁。
“多吃一点,敞开吃,不够厨房里还有。”妇人说。
我很不好意思。
吃着吃着,我注意到墙上的照片里有个熟悉的人——秦卓男。我那优秀的学姐,也是我男友的新欢。
我犹豫了一会儿,问:“她是这里的常客吗?”
妇人看了看照片,哦了一声:“来过几次的,很大方的姑娘。”
我点点头。吃完饭,我起身想把餐具送到厨房。
可妇人非让我把餐具留在桌上,说他们会收拾的。我推脱不了,只好提前回房间。
晚上,和男朋友的点点滴滴像落进水里的墨汁,无论我怎么努力忽略,还是冷不丁地跳进脑海。
我大一就认识他了。他的艺术家气质让我着迷。
在人生选择上,我全都听家里的话。我什么爱好都没有,只想着学习。唯独在恋爱上,我任性了一次。仿佛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就没有完全被这个枯燥无味的生活吞噬。
我流着泪,敲门声却在此时响起。
我迅速擦擦眼:“谁啊?”
“姐姐?”
是那个小男孩。
我穿着拖鞋去开门。
小男孩抱着一本故事书,有些胆怯地看着我:“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啊,你的爸爸妈妈呢?”我问。
“在厨房。”他说,“姐姐能不能给我讲故事?”
他说他爸爸妈妈过的是自给自足的生活,蔬菜和蛋都是自己养的,香肠也是自己做的。
给他这么一打岔,我是哭不出来了,于是给他讲起故事。
不一会儿,妇人来敲门。她不好意思地带走小男孩,留下一杯热牛奶和刚出炉的舒芙蕾蛋糕,让我好好睡。
我终于坠入梦乡。
奇怪。农家乐这么温馨,和男友画作中的阴森感觉完全相反。他能从这里到什么灵感?
3
早餐异常丰盛,从中式的小米糕清粥到西式的火腿煎蛋等不一而足。
我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因为自己支付的食宿费和面前的餐食比起来似乎太少了。
“这么多,我吃不完啊。”我说。
“这有什么,慢慢吃,多吃,现在的小姑娘就是太瘦了。”她慈爱地拍拍我的后背就钻进厨房。
农家乐的大儿子正好从外面回来。他满脸疲惫,衣服上还沾着泥土。
我连忙把他叫住,请他来帮我消灭这些食物。
我同他聊天,他却很害羞的样子,我问一句他答一句。
问及爱好,他说他喜欢打猎。
“这里也有猎物吗?”我问。
“有,不是总是有的,得碰运气。”他说。
“对了,早上有个警察来过,发生什么事了吗?”我忽然想到早上那匆匆一面。
“哦,有人登山走失了。”他木纳地说。
他忽然一拍脑门:“那个,打猎的事情请你不要告诉警察啊,私自打猎是禁止的。我,我去收拾收拾,准备中饭。”
说着他就往后厨去了。厨房传来切菜切肉的声音,还有水声。厨房好像全天都有人在。
哥哥刚走,弟弟又溜了出来。小男孩跟我撒娇,抱着故事书让我给他讲故事。
我正翻书,妇人就端来满满一大盆烤肉。
“别烦姐姐啦!快点下去,让姐姐吃中饭了。”妇人说。
不会吧,这就到中饭的时间了?我摸摸肚皮,感觉快被喂成猪了。
小男孩撅着嘴:“我想跟姐姐玩嘛,姐姐好看,我想跟姐姐拍照片!”
我们都被他孩子气的话逗笑了。
我拿出手机调出自拍模式,搂着小男孩拍了两张,他开心地比剪刀手。
妇人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只拍立得,咔嚓咔嚓对我们按了几下,又给我拍了几张单人的。
照片印出来,妇人微笑:“拍得真好。”
我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算不上好看,平时没有怎么被夸奖过。
她选了一张我的单人照,麻利地贴到墙上。
“合照也挺好的,贴合照吧?”我说。
“这是留给客人的,他呀,再说吧。”妇人说。
我看了一会儿照片,发现大部分是在屋里拍的,还有一些在室外,拍到了远处的山。
妇人的手艺很好,我又吃得心满意足。这里没有电脑也没有投影,我也不怎么看手机,却过得很快活。
4
第三天中午,我来到餐厅。听声音,妇人在厨房忙活。
“我来帮您吧!”我说着就跨进去。
厨房里竟然也贴满了照片。
谁知,妇人立刻迎上来把我的视线整个挡住。
“哎呀,不用不用,你等着去吧,去吧,啊。”
她把我往外推,我只好出去。
可我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饭桌上,我问起厨房里的照片。
妇人说:“餐厅贴不下,都是客人的照片,扔掉可惜呀,我就贴在厨房,留个念想。”
小男孩听到照片兴奋起来:“给姐姐多照几张嘛!我来给姐姐照!”
妇人安慰道:“好,以后给姐姐照,你来照,好不好?”
小男孩高兴地笑起来。
餐厅明明还有位置啊。我心里的疑惑没有消减。
饭后,我回到房间闭上眼回忆。
在厨房没有看真切,但是照片肯定不对劲。那匆匆一眼只看到许多人,而且好像都是女生。就像餐厅的照片——都是女生。但是有些地方不一样。
为什么不让我进厨房?
当晚,我趁着天黑摸进厨房。
月光下,我看清了墙上的照片。
都是年轻女孩。而且赤身裸体。
有的腹腔破开,覆盖像奶油的东西,身上还有灼烤的焦痕!
照片上有长棍和刀,简直就像对待猎物。
忽然,外面响起脚步声。我连忙弯下腰藏到橱柜后。我大气也不敢出,拼命捂住口鼻。
“还要准备吗?”是大儿子的声音。
“再等一等,养肥了才好。”妇人说。“她说她想吃苹果派,我给她做一个。等做好给她端过去。你休息吧,下厨有得是你忙的。”
大儿子的脚步声退到了厨房门口。
厨房里又奏起做饭做菜的响动。
黄油和苹果的香气只让我反胃。回想这两天,我可不就是被饲养催肥的猪?
冷汗粘湿我的睡衣。妇人说要把宵夜送到我房间,等会儿她发现我不在房间怎么办?
要是被她发现我就在厨房,我知道了他们的秘密,怎么办?
我会不会也被贴到厨房墙上?
我得出去……我要逃!
可他们就在厨房。我没法把两个人都甩开。而且即便我跑出农家乐,我又能往什么地方逃?这是最靠近山的地方,只有这一户人家,我没有车。
冷静,冷静。我强迫自己。
厨房有个侧门!
忽然,外面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
我吓得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巨大的紧张与狂喜笼罩了我。
果然,妇人停下动作,两道脚步声一同远离。
外面依稀传来问好的声音。
有客人来了?
案板上的水果刀晃得我心里一跳。
我贴着墙走,墙上的照片使我越看越怕,我慌忙推开侧门,猫着腰摸进后院。
此刻我万分庆幸我的房间就在一楼。我慢慢推开窗,一下子翻了进去。
我一夜未眠。
5
天亮,我被敲门声吵醒。
我小心翼翼地开门,发现是小男孩。
五岁的孩子总不能带来危险吧?
小男孩本来应该想让我讲故事,可他看了看我却问:“姐姐,你不舒服吗?你有好大的熊猫眼呀。”
“姐姐没有睡好,没关系的。”我说。
他小大人似地点头,说:“那今天我给姐姐念故事书吧,听听故事就睡着啦。”
我说:“谢谢啊,不过姐姐现在要洗漱,你去餐厅等,好不好?”
小男孩懂事地点点头。
我盘算着如何离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今天一定要走。
小男孩忽然回头问我:“姐姐你昨天为什么偷偷跑到厨房去呀?”
我一凛,正对上他黑洞洞的眼神。
那是孩子的眼神吗?
我使劲眨了眨眼,发现他还是天真懵懂的模样。
“我……我没有去厨房,你看错了吧,昨天晚上我都在房间。”我勉强地说。
“哦,我还以为姐姐去偷吃好吃的呢。不能去厨房哦,妈妈要生气的。”他说。
“好,姐姐知道了。”我松了一口气。
洗漱完毕,我连电话也不敢打,生怕被农家乐屋主听见。
这里地理位置偏远,打车app一概用不上,我只能发消息给朋友拜托给我订一辆车。
我忽然发现,大学几年除了学习,我所有剩余的时间和精力都给了男友。原本有来往的朋友,也因为我对恋爱的过分投入而疏远了。现在我需要求救,竟然连一个关系密切的朋友都没有。
这段恋爱,我不但没有得到爱情,反而连友情也搭了进去。
不想了,当务之急是离开这个魔窟。
为免主人家发现端倪,我连私人物品也没有收拾,只把手机装进裤兜。
早餐桌上,我果然看到了热腾腾的苹果派。特别大,特别诱人。我看着却只想干呕。
好不容易忍住,在妇人慈祥的注视下,我强撑着吃了几口。那漏出来的苹果馅让我想到照片中女孩剖开的腹腔。
妇人看上去很高兴:“哎,正好,昨天晚上来了新客人,你们正好一块儿吃。”
新来的客人竟然是秦卓男!
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我认识你,林同学。”秦卓男看了看我,忽然眼睛一亮。
妇人歪了歪头:“你们认识呀?”
我还没说话,秦很大方,说:“这是我学妹,你们有没有好好照顾她啊,老板娘?”
妇人笑得更灿烂了:“那用说嘛,你看这苹果派,她说想吃我才做的嘛。”
妇人越是满脸堆笑,我越背后发凉,表面上却只能顺着她的话捧场。
秦卓男知道这里的实际情况吗?
我悄悄观察着她熟络地和妇人打交道的模样,想,她会不会也是帮凶?
我还逃得掉吗?
饭后,我怀着满心担忧回到房间。朋友回信,给了我一个号码和名字,说是租车那边的师傅。我联系师傅,师傅说中午就到。
我迅速收拾行李。
妇人看到我背着包出来,脸色立刻不好了,她丈夫与大儿子也站在她身后,压迫感十足。
妇人笑得勉强:“小林啊,这几天我待你没有怠慢的地方吧?过两天我们乡里还有节目呐,你等看了节目再回去呗?”
“公司突然叫我回去,不好意思啊,我下次一定,下次带朋友来。”我说。
“什么工作啊这么忙……”
妇人还要说话,秦卓男打断了她。
秦说:“阿姨,您不知道。我学妹刚毕业,才被聘上,怎么能现在就跟公司对着干呢。她走了我还给您捧场啊,我可能吃了。”
秦说着对我笑笑。秦的五官有些英气,配上短发,颇为俊朗。
我心里在打鼓。妇人表情还是不情愿,她要说话,但是她丈夫碰了碰她,又看了看秦。
秦背对着他们,正和我挥手叫我去吧,没看见那个森冷的眼神。我却一下子明白了:他们要对付秦!
屋主的目标转移,应该是放过我了。
但是秦怎么办?她会变成厨房照片上的女孩那样吗,赤身裸体,不知死活,还被人像战利品一样拍下来?
我要提醒她吗?
我非常犹豫,最后一狠心,对秦招招手:“学姐,你帮我看看这个产品题目!”
“你做的不是公务员吗?”秦嘀咕了一句,还是走过来。
妇人就在后边看着, 眼神越来越冷。
我背后冒汗,压低声音:“学姐,你听我说,这里有危险 ,他们可能杀了人。我订的车马上到了,你跟我一起走。”
秦愣了愣,看看我,摸摸我的额头:“小林,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大?”
我着急道:“我没骗你!学姐,我认识你男朋友,认识好多年了,我没骗你,这里真的有危险!”
“你认识他?”秦很意外。
我蓦然想起离开厨房的时候我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急忙把它调出来。
秦卓男的脸色瞬间变了。
我还准备继续说服她,她忽然抓住我的手,用力一捏。
“我们一起走吧。”我说。
秦卓男点点头。
就在这时,小男孩就咚咚咚地跑出来,气鼓鼓地说:“妈妈,你肯定对姐姐不好,姐姐吃不饱才要走的!我不要姐姐走,姐姐留下陪我玩,我还要给姐姐拍照片!”
妇人一愣:“怎么会没吃饱呀?”
小男孩说:“姐姐晚上都跑去厨房找吃的了!”
6
妇人的笑容没了。
我还想说话,妇人已经开口:“把姐姐的包拿进去,姐姐不走了。”
我着急地看着进山的路,车应该到了呀,怎么还没到?
男主人笑了笑:“因为恶劣气候,进山的路恐有泥石流,已经封路啦,这里的网络也断啦!”
大儿子走过来,拿走了我手里的包。
“早说不走了不就好了嘛。”妇人说。
我和秦卓男被带到地下室,入口独立于农家乐,好像是老底子用来储粮的地窖。我和秦被锁链套住脚踝。
妇人留下食物就走了。我听到她在外面锁门。
秦等了几分钟就攀上楼梯,狠狠踹门。但是门没有松动的迹象。手机连紧急电话都打不出去。世外桃源摇身一变,成了牢不可破的监房。
黑暗里,我和秦面面相觑,最后苦笑。
晚上,我们用聊天排解恐惧。
秦卓男说她是瞒着男友来的。他们来过两次,男友很喜欢,所以秦准备安排安排,和男友一起在这里过生日。
“谁知道碰上这档子事。”秦说。秦说话有种爽气,想必也是很受欢迎的。
“你们关系真好。”我说。
秦叹气:“是啊,我家不理解我怎么看上个艺术家。艺术家嘛,多少得宠着他点儿。看他采风那么开心,我才给他包了房间。”
“九月和十月?”我问。
“你怎么知道?”
“那段日子正好我和他吵架,我们分手了。”我说。
我对秦和盘托出。她大吃一惊,说根本不知道男友有我这个对象。他们合作的同事都以为我男友一直是单身。
黑夜里,秦卓男沉默了一会儿,说:“本来你可以自己走,哪怕躲在山里,等天亮再走出去。”
我说:“本来我都不想活下了,但是我现在想逃出去。”
秦说:“想想办法,我们一起逃。”
这一刻,我很感激遇到了她。
7
我和秦被关了两天。
第二日深夜,妇人走进来。
她提着一卷麻绳,问:“你们谁先?”
秦深深看了我一眼,站了起来。
我眼睁睁看着妇人先把秦的双手绑在背后,用胶布贴住她的嘴,然后才解开她脚上的锁链。妇人对我也如法炮制,却没有解开我脚上的锁链。
妇人拎着秦的头发,秦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不错,正好今天的客人想找点刺激。”妇人说。
妇人扭头走了,地窖的门开着。这是让秦自己出去。就像一头猎物,自己闯进猎场。
“唔唔。”我发出声音引起秦的注意。
秦停了下来,我挣扎着靠过去,在秦手上写字:后山。
秦点头,看了我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最开始的五分钟是安静的。
很快,响起脚步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脚步声的节奏不像孩子,还有其他人!
我听到男人交谈的声音。
有多少人?
秦逃得出去吗?她会不会已经被抓住了?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妇人又进来了。
这次她脸色很不好,嘟嘟囔囔:“客人不满意了,赶紧把她放出去。她就是头鹿,鹿好打。还说找刺激呢,嘁。要不是看在那些钱的份上……”
说着她来到我跟前,解开我脚上的链子。
我等了一小会才摸出去。
夜幕中,一侧是亮着灯光的木屋,一侧是漆黑的山林。
我看了看山林的方向,往木屋靠近。
我非常小心,没有遮蔽物的地方就贴在草丛里慢慢往前挪,一直来到木屋后杂草丛生的荒地,离木屋只有几百米。
我在等,也在赌。
果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伴随着熟悉的气味出现了。
电子烟的气味。
8
灵感枯竭的时候,他一天要抽上半包烟。
为此我和他吵过几次,后来他就换了这种电子烟。
我对他太熟悉了,先前听到说话声我就恍惚了一阵。
闻到气味,我陡然确定就是他。
更重要的是这处荒地,我在他的画作中看到过。
清晨、正午、黄昏,男友好像对这片荒地情有独钟,创作了不同时间的整套作品。
有几次我抓到他对着那些画抽烟枯坐,我还说了他。他则说我什么都不懂。
是啊,我是什么都不懂。
我只在学校选修课学过一些防身术,我不会妄想自己能打得过谁。
但是他不一样。
不是说他对我可能心存怜悯,而是我知道他腰上的刀伤还没好。
我以为是他自残,还心疼,现在想想说不定就是“打猎”时受的伤。
我知道他疯,却没想到他这样丧心病狂。
我等他一步步走过来。
他开始抽烟。
慢慢地,他挪到我心仪的位置。
周围没人。地上的草很厚。
我冲出藏身地,弓着背用肩膀狠狠撞在他腰上。他被我撞倒,摔在草地上,果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我紧跟着倒下去,膝盖狠狠地碾他的伤处。
他张嘴想说话,我使劲一用力,他的话没出口就变成一声抽气。我不是那个文文静静的姑娘。我不再伪装。
他捏不稳拳头,寒光一闪,一把刀滑落在地。
我闻到血腥味,低头狠狠地撞他的鼻梁骨。一次,两次,三次。
他昏了过去,一声也没吭。
这是我第一次伤人,甚至是我第一次打架。我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我蓦然发现,草丛根部铺的并不像周围那些草地一样是鹅卵石,而是骨头!
他的画作和那所谓的灵感从我脑海中闪过。灵感的源泉就是这个农家乐,是尘土弥漫的地窖,是脚下的人骨!
我吞了吞口水,慢慢调整位置,用那把掉落的刀割开手腕的绳索,揭下嘴上的胶布。
我摸了摸他的腰,那里的伤口裂开,血渗出来,湿乎乎的。
我扒下男友的外套,又捡走他的帽子。
这顶帽子还是我用兼职的钱给他买的。当然,那把刀我也没落下。
我忽然放下了曾经的四年,也放下了曾经那个自己。
接下来,我要和秦卓男汇合。
9
后山树影重重。
我一步一个脚印地爬山。
白天我也来过后山,但是没爬到过这么高的地方。
山腰过半,路变得陡峭,我不得不攀住树干。
不巧,这棵树被劈砍过。我没注意,它被我一攀,应声而断。
几乎同时,一道喊声响起,有东西朝我的方向射来。
我看到寒光时已经来不及躲避,刀尖直刺进我的肩膀。
我痛呼出声,顾不得方向,把刀一拔就猫着腰逃跑。
咔嚓咔嚓。
我脚下的断树枝都成了传递信号的标志。
有人在笑。他们就在我身边。
“看到你了!”忽然有人说。
我顾不得弯腰了,直接拼命狂奔!
一杆棍子冷不丁伸到我脚下,我被绊了个嘴啃泥。
黑暗里,农家乐屋主脸上涂着油污,来到我面前,咧着嘴。
“看看,鹿就是蠢啊。”屋主踩住我的肩膀,好像真的在对待一头猎物。
大儿子从后面走上来,踩住我的小腿。我的腿一抽一抽地疼。
屋主拿出手电筒照了照我:“带回去吧。”
大儿子咧咧嘴,举起铁锹:“疼,闭上眼。”
我死死盯着他。
“不闭,你的眼珠会爆掉。”他说。
铁锹照着我的头砸下。
千钧一发之际,我用尽力气翻身,我受伤的肩膀再度遭到重击。
呼应似的,树林掷出一把刀,瞄准的正是屋主。
“跑!下山!”秦卓男大喊。她也暴露了身形。
我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往山下跑去。秦跟在我身后。我顿了一下,拉住她夺路而逃。
屋主不怒反笑。
他们通过这种变态的打猎游戏杀了多少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
猎人是两个男性,个头高大,每一步跨得都比我和秦远,更何况体力上的差距。
但是我还没放弃。
就快了,就在前面。
山路忽然变窄。
就是这里!
三,二,一……
我猛地松开秦的手,突然往左边一滚。
“啊!”
身后接连响起惊呼,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一共三声。
那是个时代久远的捕猎陷阱,一个足有两米宽的坑洞,整个占据了这条小径。白天我路过时,发现深度也十分惊人,就像是有人利用了山体本身的坑洞。
它在白天很显眼,不过好在这场大逃杀进行在夜晚。
我直接躺在地上,等到恢复一些体力才爬起来往回走。
“林,快拉我上去!快!”秦卓男的声音在颤抖。
她听上去很害怕。是啊,和两个男性变态杀人狂落入同一个陷阱,能不害怕吗。
“学姐,你想上来?”我蹲在坑边一米多远的地方,轻声问。
“当然了!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快点!”她尖声喊。
“可他们帮你解开了绳子啊,学姐。你叫我往山下跑,是想让你男友过打猎的瘾吧。”我说。
10
秦忽然停止了求救。
逃跑路上我拉她的手,本意只是想牵着她一起跑,以防她落入坑中。
然而,我抓住她的手时,却摸到她的手腕是光滑的。
我用刀切断绳索,手腕尚且被磨得粗糙不堪,秦面对两个人的追捕,在山上更没有称手的工具,又怎么能做到解开绳索且不伤及皮肤?
另外,我在她身上也闻到了淡淡的电子烟气味。
她见过男友。可能就在地窖外面,他们或许还有过亲密接触。
而那时,我还被扔在地窖里,等待几乎必死的命运。
从始至终,猎物就只有一头,就是我。秦同意和我一起走,也是把我留下的诡计。
“她妈的逼,你他妈非要掺合,否则我早解决了她!”屋主骂道。
“闭嘴!想想我付了你多少钱!”秦恶狠狠地说。
“学姐,我不明白。你就这么喜欢他吗?”我问。
“你明白什么!”她显得歇斯底里。
“从大学开始,他眼里就只有你。明明我可以更好地支持他,他要什么我都能满足,我有钱,有能力,有人脉!即便他喜欢的是这样的东西……这样的……”
秦卓男哽咽了。
“这是违法,是杀人。”我说。“他想杀人,你也要满足他?”
秦顿了顿,说:“这是艺术,是艺术创作的过程!再说,他从来不直接动手。”
天啊。
“你也病了,病得不轻。你们真是绝配。”我说。
屋主仍然在骂,秦还要说什么,我都没有听的打算。
“把手机和车钥匙扔上来。”我命令道。
屋主还在骂骂咧咧。
我捡起落在坑边的那根棍子,毫不留情地用削尖的尖端捅向屋主的面庞。
骂声停了。三个人把兜里的东西都掏空了。
我一看,有两把车钥匙和手机。
“把衣服也脱了,扔上来。”我说。
他们果然在身上藏了东西。两把匕首,一根三棱刺,一卷绳索。他们没想过放我一条生路。
我的肩膀还在流血,头脑已经有些发晕。
“再见,学姐。”我说。
“他妈的,都是你这臭婊子害的!”屋主的声音。
“你要干什么!小心一分钱都拿不到!”秦说。
我没有回头。
屋主的面包车就停在山路边,我毫不费力地钻进驾驶座。
天黑,看不清,我只听到妇人站在农家乐门口大声问了几句。我一脚踩下油门。
一个多小时,我头晕目眩,不得不稍微停一会。
我在车厢里翻找,找出一瓶矿泉水和一块巧克力,囫囵吞了。
我后知后觉地想起手机。只有屋主的按键机还有电。我按下报警电话。
我报出名字地址,简单说了事件。末尾,我问了泥石流的情况,对面查询后很快回复,说仍可以通行。
高速路口,我见到了一列闪烁的警灯。
面包车被我刮蹭了好多个地方,所幸因为之前的危险天气预警,路上一辆车都没有。
副驾驶的旅行包里有许多照片,就是厨房里那种,都成为了证据。
我在医院里住了两星期,肩膀打着石膏,带着锦旗安全回到了出租房。
房间里的点点滴滴都在提醒我和男友的回忆,提醒我曾经多蠢多天真。
新闻上,秦和他已经成了打马赛克的X某某。农家乐一家也都进了监狱,只有那个五岁的小男孩似乎被送进孤儿院。
新闻爆出以后,我们系连夜把秦卓男的照片和简介从网页上撤了下来。
秦就像她说的要什么有什么,能力出众,财产丰厚,可她还是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她拥有那么多,精神仍然空虚。
我的男友,才华有人赏识,有人喜欢,却仍然迷失在刺激的快感里。
石膏很重,可我心里却轻飘飘的。
我请了钟点阿姨,跟她一起把那些浸满回忆的东西都装进垃圾袋。
头一次,我不用依附他人,不用靠男友的存在而确定自己生命的意义。我现在一点也不觉得生无可恋,反而觉得肩上的石膏都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