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失无可失
醉酒的武则天好梦刚醒,只觉得头晕脑胀。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只喝了少许的酒便醉了。
可是转念一想,连自己的孙女都到了婚配的年纪,自己怎能不老?
恍然忆起,自己早已不是豆蔻年华、少年怀春的武媚娘,而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武皇。
武则天瞧着伺候在自己身旁的张易之,少年清秀俊朗的面容与她的稚奴相似,可是眼前人并非稚奴,并非是她梦中之人。
她清醒的知道,到了这个岁数,这个地位,男女情爱早已是缥缈之物。自己留他在身边,不过是聊以慰藉的消遣。他陪侍自己左右,不过是为了博得一个好前程,平步青云。
下一刻,武则天的目光停滞,只见面前正在伺候茶水的黎若婉,乌黑柔亮的发髻上簪着一枚蓝宝白玉梳。
那枚蓝宝白玉梳看起来甚是眼熟,似是自己赠予那人的旧物。
她不知是自己多喝了些酒,尚未清醒,还是自己老眼昏聩认错了东西。
武则天记得,自己还是天后的时候,曾得了一块上好的蓝田白玉,命工匠打造了一套首饰。
三子李显得了一对闭合式镶金蓝田白玉臂钏,四子李旦则是一根七宝玲珑白玉簪,太平公主则取了一副百宝璎珞凤穿牡丹项圈,年幼的李重润还未学会走路,却也跌跌撞撞取了缠丝白玉指环在手。
只是可惜,蓝宝白玉梳的主人早已不在人世。
武则天每每想起这件事,总觉得心中疼痛不已,总还是幻想那人还在人世,可以再唤自己一声阿娘。
只是,未曾想到多年以后,闭合式镶金蓝田白玉臂钏和蓝宝白玉梳的主人竟是同一人。
那人并无显赫的家世,不过是御前奉茶的宫女,是掖庭出生的罪奴,终日在她身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丢了卿卿性命。
武则天瞧着奉茶的黎若婉,细细打量了眼前的少女。
第一次见黎若婉,她仿若一只失孤的小鸟,在凶险的掖庭里东撞西逃。
非黑白任人猜测,妾身黎氏坦荡为人。
明明是那样的潦倒落魄、年幼稚嫩的小人,却可以说出是这样洒脱通透的话语。
她的心境竟不像是四五岁的幼童,而是四五十岁的妇人。
不知是怜悯之心,还是瞧着她,就像看着旧年初入宫的自己,终是留了这孤女在身旁,瞧着她每日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瞧着她一步步算计的爬上御前掌事之位。
如果说武玥、李裹儿和李仙蕙是自己豢养的金丝雀,黎若婉就像自己多年豢养的狐狸,终究长出了美丽的毛发,终究长出了锋利的爪牙。
只是这只小狐狸过于貌美聪慧,自己还未替她安排好接下来的路,她便迫不及待的想要窥探外面的世界,想从笼中逃离。
武则天盯着黎若婉乌黑发髻上的蓝宝白玉梳,内心更是生出恶作剧的心态。
她在猜想,若是上官婉儿见到这枚蓝宝白玉梳会有何反应?会做何种事情?
那段被尘封的往事终究要被揭开,逃不脱宿命、躲不开的轮回总是要在眼前再现。
今儿方是正月初一,这个新年才是初始,便饶有趣味。
虽是在年下休沐之时,武则天却依旧在忙于政务,只是甘露殿内,却比往常更要热闹。
许是年下心情大好,亦或是除夕守岁之时,定了李仙蕙和武延基的婚事,心情舒适,连一贯讨厌的韦香儿都看的顺眼。
破天荒的,武则天唤了韦香儿在甘露殿陪侍自己左右,又唤了司珍房、司制房的掌事前来,为李仙蕙量体裁衣,制作嫁衣和首饰。
“郡主大喜,司珍房特意为郡主设计了这套粉色蓝田白玉的首饰,以石榴为首饰主体,多用了石榴石、红宝石为装饰,取石榴多子多福的寓意。恭祝郡主与魏王世子,瓜瓞延绵、螽斯衍庆。”
司珍房掌事巧舌如簧、心思奇巧,逗得武则天心花弄放、连连赏赐。
李仙蕙却面无喜色,只是宛若提线木偶般被宫人摆弄,试穿着层层叠叠、繁琐复杂的婚服,那婚服是由金银丝线织就,更缀以各色珠宝、水晶,华丽至极。
可是,李仙蕙只觉得身上的婚服,宛若金银丝线织就的牢笼,看似华美却紧紧束缚着自己。
头上带着的粉色蓝田白玉发冠,只觉得宛若千斤重,压得她脑门疼痛不已,头痛欲裂,难以呼吸。
黎若婉小心翼翼的在旁伺候茶水,准备了上官婉儿爱喝的杏仁露,李仙蕙爱吃的荷花酥、李裹儿喜食的玫瑰雪耳糕。
她别出心裁的在殿中备了一只红泥暖炉,那暖炉上则小火炖煮着谷芽麦芽山楂水,以防她们年下吃的油腻积食,用来消食。
甫一抬头,却差点撞到了燃着炭火的暖炉,一颗心更是宛若坠入冰窖。
虽是在冬日,身旁就是暖炉,黎若婉却觉得寒气刺骨,战栗不安。
李仙蕙那身嫁衣的规制,竟与她梦里的那件极其相似,只是却不如她穿的那件华丽精巧,就连头上带着的发冠都稍显逊色。
这般装扮,并不是寻常人家可以匹配,自是天家才有的规制。
黎娘子是御前掌事,想必以后的婚事亦是由武皇决断。
张易之的警告之言,突兀间闯进黎若婉的脑海之中。
她,最终是何人的妻子,为何会有那样的装扮?
她,最终会是何样的结局,竟是在地宫之中成亲?
武则天又唤了李隆基在身侧读书,她甚是喜爱这位与自身性格颇为相似的孙儿,无论朝政事务多繁琐,总是要过问了李隆基功课方才就寝。
自从李隆基搬进甘露殿,武玥便找到了年岁相仿的玩伴,更何况她心中另有心思,总是黏腻在李隆基身旁。
只是她不甚爱读书,百无聊赖陪侍在侧,摘了暖房里的鲜花来练习插花。
鹅黄的腊梅、累着密密麻麻红色珊瑚珠子的冬青再配上开的鲜艳的报岁兰,给冬日添了色彩。
甘露殿内喧杂热闹,上官婉儿不受干扰,伏案处理政务,一如既往的替武则天分门别类的整理好奏折,为她回复批阅奏折。
只是韦香儿和李裹儿却野心勃勃,见了上官婉儿可以替武则天处理政务,心中皆有不平。
韦香儿与上官婉儿年岁相仿,自幼相识,见了这场景,不免将自身与上官婉儿相比较,感叹自己还是个无名无分的妃妾,而上官婉儿却早已成了朝野上下有口皆碑的宰相。
一颗心仿若浸泡在醋坛子中,酸涩不已,五脏六腑酸的可以拧出山西陈醋来。
上官婉儿处理完面前成堆的奏折,正欲接过黎若婉奉上的杏仁露。
猝不及防,双丫髻上簪着的蓝宝白玉梳落入眼中,一颗心猛地停止跳动,只觉得眼前一黑,端不稳白瓷碗里的杏仁露。
白瓷碗摔得四分五裂,杏仁露污了波斯进贡的地毯,霎时便将她那双舞文弄墨的纤纤玉手给烫伤了。
“奴婢该死,一时手抖洒了杏仁露,烫伤了舍人。”
黎若婉何其乖巧,虽是上官婉儿一时失手,却不明说,只是迅速跪拜在地主动认这砸碎白瓷碗的错。
她心里却不免暗喜,想来自己的猜测并未有错,上官婉儿应就是蓝宝白玉梳的主人,张浅墨的生母,才会如此失态,看见她簪带这玉梳,竟接不稳自己手中的杏仁酪。
殿中诸人听见响动,纷纷放下手中事情,目光皆是看向上官婉儿和黎若婉二人。
唯有被烫伤的上官婉儿呆坐在原地。
那杏仁露滚烫异常,在素白的手上留下蜿蜒的红痕。
可上官婉儿仿若不知道疼痛般,只呆愣的盯着黎若婉发髻上蓝宝白玉梳。
黎若婉眼疾手快,忙拉着上官婉儿的手浸泡在冷水之中。
沾了滚烫的杏仁酪的手浸了冷水,灼热刺骨、疼痛入心,拉回了上官婉儿的思绪。
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宫女,记忆中她所诞下的是个男婴,而非姿容秀丽的女婴,只是为何她的蓝宝白玉梳会簪在黎若婉的发髻之上?
她明明记得,黎若婉是义乌人士,是罪籍入宫。并非是洛阳人士,更非自己的孩儿。
医者博士受诏匆忙赶来,替上官婉儿包扎烫伤的玉手。刺鼻的烫伤膏涂抹在伤口上,带来如蝎蛰般的疼痛。
可是这些痛,与心爱之人死别,与亲生骨肉分离又算得了什么?
上官婉儿想到这里,内心不觉苦涩,甚至丝毫不觉得膏药刺鼻,伤口疼痛。
那清亮透明的秋水剪瞳望向至高无上的帝王,却见着武则天将一切竟收眼底,嘴角更洋溢着势在必得的微笑。
那抹笑容,何其熟悉?
上官婉儿记得,这抹笑容,她曾见过三次。
第一次,是祖父被处死,她成为罪奴没入掖庭之时,第二次,是自己的心爱之人去世,自己被赐了落胎药时,第三次,则是自己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却要与骨肉分离之时。
这一次,她要失去什么?
这么多年,她乖巧听话,为武则天处理朝政,自问早已再无可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