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从房州回到洛阳后,李仙蕙总是长久的做一个梦。      梦见自己回到了房州,住在那破旧不堪的茅草屋,梦见屋外的芦苇荡,梦见自己带了妹妹李裹儿在芦苇荡里摸鱼捉虾,快活肆意,不受拘束。      只是梦醒后,自己却是身在洛阳的甘露殿中。      恍惚间,李仙蕙总觉得自己还是庐陵王的女儿,过着清苦却惬意的生活。      而不是太子的公主,宛若金丝鸟笼里折断了翅膀的雀儿,每日只知讨好媚上,惶惶不得安眠。      她推开窗户,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消融的积雪,大口呼吸着新鲜自由的空气。      只有宁静的夜晚,才是属于李仙蕙的时间,不必被宫人装扮成傀儡,穿上武则天喜爱她穿的衣物,涂抹上武则天喜爱的香粉。      有时,她会想,若是像胞妹李裹儿,爱极了冰冷的宝石首饰、金银丝线织就的锦衣华服、波斯进贡的螺子黛、江南上供的胭脂水粉,沉迷在金玉满堂的东宫该有多好。      只是,她这笼中鸟见识了外面广阔的世界,自是不愿在被人豢养。      李仙蕙看着计时的滴漏,还有半盏茶的时间,她所爱慕的少年便会从窗前走过,这是她每日最欢喜的时刻。      深宫寂静,金吾卫巡逻的脚步声渐起,横刀摩擦盔甲的金属声从远到近。      李仙蕙的心也随着这声音越跳越快,不受控制般雀跃。      威风凛凛,意气风发的少年,虽然只穿着普通金吾卫的盔甲,却是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一个,摄魂夺魄。      她原以为,自己的少女怀春早已被房州的孤苦磨灭,心中只有柴米油盐酱醋茶,唯有眼前的温饱、下锅的米粮。      遇见那个人,一颗心却又活泛起来,就连清苦的生活也因着有他而甜蜜。      在房州,除了终日醉酒的父亲,寡言少语的兄长,日日所见不过乡野草莽之徒。      忽的遇见,这世间最阳光明媚、肆意洒脱的男子,枯木逢春、铁树开花。      更何况,他是救了父亲的恩人,接了自己回宫的使者。      世事无常、天意弄人,谁能想到被废黜的皇子能被复立为太子?      往日里,总是被冷嘲热讽的她,能再次成为皇孙贵胄,受万人追捧?      李仙蕙本无意回到洛阳、不愿住进富丽堂皇的甘露殿。      可,日日能够见到心悦之人,便可慰藉她那颗孤单的心。      李仙蕙耐不住内心的欢喜,拿了玉笛在手,情不自禁的吹奏起今日刚学的乐曲《越人歌》。      宫里的乐师说,《越人歌》是首思春表白的乐曲。      李裹儿听了后只是撇嘴不愿学习。旧年,在房州,她便不爱看情爱的传奇,日日捧了《木兰辞》吟诵。      唯有李仙蕙一板一眼的学了起来,只学了半日便可熟练吹奏。      往日,她学新曲,总是要三五日才可熟练。      李仙蕙满心期待,只要她练熟了这支曲子。无论白日还是黑夜,只要遇着巡逻的他,便可吹奏一曲与他。      可巧,今夜便遇着他。      何人在吹奏《越人歌》?宛转悠扬,未成曲调先有情,却是美妙。      张浅墨听了这笛声心动不已,不顾正在值班巡逻,四下寻了吹笛之人。      月华之下,朝思暮想的人坐在阶前赏月。张浅墨顾不得寻找吹笛之人,指挥了手下继续巡逻,自己则朝黎若婉走去。      黎若婉听着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由走转为奔跑,眉眼弯弯,素手则掐着时间掀开了暖炉里煨着的葡萄酒。      各色水果混着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撒入丁香、桂皮和八角,拿了红泥暖炉小火炖煮,果香混着葡萄酒的甘醇,引人垂涎。      “西域进贡了葡萄酒,武皇和五郎喝的开心,唯独六郎体弱畏寒,肠胃极弱,冬日里用不得这冷酒。”      黎若婉拿了木勺盛了满碗的微醺热葡萄酒给张浅墨,说出早已在心中练了无数次的腹稿。      “武皇命我想个法子,让六郎在冬日也可享受葡萄酒的美味,我思来想去,用了这奇巧的法子热了葡萄酒,还请张右卫尝尝可还入得了口。”      今日得了武则天的任务,黎若婉望着冰冷的葡萄酒直挠头,忽的想起自己在现代喝的微醺热红酒,便学了那法子炖煮了葡萄酒。      可巧,阴了多日的天终于放晴,冬日的天空众星捧月,正是对月饮酒的好时候,便端了这红泥暖炉并微醺热葡萄酒出来。      一颗心满是期待,暗暗想着,如此美景,如此佳酿,若是遇到张浅墨,能与他浅酌一杯亦是极好的。      雪消融的时候最是寒冷,漏夜巡逻的张浅墨绕是身体健硕,依旧被冻的瑟瑟发抖。      他端了温热的葡萄酒在手,甘醇的酒香混着果香,其中夹杂着香料的味道,从咽喉一路流到肠胃,热乎乎的甘甜,温暖了寒冷的身体。      “黎娘子的厨艺高超,心思奇巧,这微醺热葡萄酒带着果香,看着新奇,喝了暖身,甚好。”      不知是喝了酒还是红泥暖炉里的炭火灼热,张浅墨赤红了脸颊,端了空碗的手更是微微颤抖。      他不惊讶觉,自己并非酒量浅薄之人,今日便浅酌了一碗葡萄酒,既然有点微醺,一颗心砰砰的乱跳,面色也跟着红润燥热。      “不知何人在吹笛?竟是这般美妙,只是不知吹得是何曲?”      黎若婉奉了透花糍给张浅墨,一双眸子四处乱转,找寻吹笛之人,边好奇的询问笛中所奏之曲。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是越人歌,不知黎娘子可听过?”      张浅墨吃了软糯香甜混着果香的透花糍,他生辰收到的那个食盒里,亦是有这种果子,白胖软糯,像极了十五的明月。不觉心中一动,说出越人歌的歌词。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明明越人歌词曲繁杂,可自己脱口而出的便是这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或许这便是自己肺腑之言、心中所想。      可是,却怕唐突了佳人,只得借着笛声来诉说自己的欢喜。      明明,在见她之前,心中满是盘算与谋划,想着如何利用她寻找自己的母亲,想着如何利用她实现自己的雄图壮志。      可见了她,这些却都化为乌有,只有满心的欢喜,舍不得算计了她,更舍不得伤了她。      黎若婉虽不通音律,可穿越之前,也是寒窗苦读的文学系学生,如何不懂这越人歌的深意。      越人歌是表白之歌,尤其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更是千古表白名句。      清冽的少年音,含了柔情缀以情欲,吟唱起越人歌。      白皙的脸庞染了红晕,就连耳尖都冒着点点红。      不知哪位宫眷思春,在深夜吹响这千古表白名曲。      黎若婉在心中揣度起吹笛之人,却听得笛声短暂停了一声,原本悠扬的笛声变得刺耳,不过片刻便恢复如初。      只是,原本含了柔情蜜意的笛声,此刻却满是哀怨愁苦。      原是李仙蕙瞧了月下相约饮酒的二人,心生酸涩,乱了心神,吹错了手中之笛的音律。      隔着花草树木,虽是听不见黎若婉、张浅墨二人的交谈。      但李仙蕙窥见了他们二人缱绻私情,面色潮红的张浅墨、小女儿家娇羞的黎若婉。      满是欢喜的眼神,雀跃的身形,就连步伐里透露着小心翼翼。      素来沉稳的张浅墨,竟也会如此慌张、面红耳赤。      总是大方得体、温婉柔顺的黎若婉,竟能如此活泼娇羞。      这原都是李仙蕙从未见过的、未曾知晓的。      “原来,张郎君欢喜之人便是若儿。”      李仙蕙停止吹奏,关了窗户,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之上。      一颗火热的少女心恍若坠入深海,让她喘不上气来。      一颗琉璃般清澈透明的心脏,一瓣瓣破碎,从云端跌落尘埃,沾染了世俗的情爱仇恨。      不知不觉,李仙蕙泪流满面,明明不想再看他们二人亲密,可是还是忍不住,偷偷拉开了窗户,透过缝隙瞧了心上人。      满是泪水的眼眸里带了眷恋与不舍,目光跟随着张浅墨移动。      夜色渐晚,黎若婉已有些微醺,似睡非睡的东倒西歪,只是刻意控制着清醒。      张浅墨收拾了器皿,端了红泥小炉进殿,黎若婉则摇摇摆摆、步履蹒跚的回了屋。      张浅墨似是不放心黎若婉,走了几步却又停步。      终是,忍不住回首,瞧着佳人进殿。      李仙蕙想大喊一声,点破他们二人私相授受的情意,却又怕惊扰了祖母,处罚了张浅墨。      更怕祖母成人之美,拉了他们二人的红线,自此自己便没了半点念想。      她端坐在镜前,望着素白脸上的泪痕,红肿的眼眶。      李仙蕙知晓,自小,她的容貌不出众,不似母亲般妩媚妖娆。圆胖脸、矮小的身材,倒是像极了父亲,      兄妹三人之中,哥哥李重润姿色出众、丰神俊朗,妹妹李裹儿则继承了母亲的美貌,身姿妖娆、明艳动人。      唯有她姿色平庸,堪堪算得上清秀可人。      虽名叫仙蕙,却没有天姿国色之貌,亦无蕙质兰心。      她拧了帕子,擦拭干净脸蛋,手忙脚乱的取了白玉匣里的神仙玉女粉,仔细涂抹在脸蛋上,直到整张脸粉嫩透亮,像一颗饱满熟透的蜜桃。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可我心悦的人啊,却早已心悦他人。      想到这里,李仙蕙不由觉得痛彻心扉,仿若千万只蚂蚁在啃啮她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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