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夏日的天空,不如初秋那般湛蓝澄澈,天空也没有一丝云朵,带着夏日的炽热混杂着吵闹的虫鸣声,惹得黎若婉心烦意乱、面红耳赤。
“张右卫安好,许久未见,右卫越发神采飞扬,更甚从前。”
张浅墨仿若不记得那日的口舌之争,语气诚恳向黎若婉讨教:“黎娘子手艺精巧,前些日子做的阳春面让浅墨念念不忘,还请黎娘子赐教这阳春面的做法。”
只是,少年赤红的耳朵,微微颤抖的双手暴露了他羞涩的内心。
阳春面?
黎若婉正欲将阳春面的做法说出,却转念一想,灵动的眼眸好奇的盯着张浅墨,将心中的疑问道出:“张右卫是否要为人庆贺生辰?只是,一碗素面未免寒酸,惹了佳人伤心。”
言语间带了刻薄,连黎若婉自己都讶异怎得会说出这番话来,但若是不问,仿佛千百只猫爪挠心,今夜必定不得安眠。
“明儿是五月十四日,是浅墨的生辰。”
张浅墨毫不迟疑的说出真相,只是言语之间带了哽咽和伤心:“浅墨是孤儿,无人为我庆贺生辰。往年,都是祖母煮一碗长寿面给我庆生。只是祖母最近身体欠佳。今年生辰,浅墨想为自己煮一碗阳春面庆生。”
别人的生辰是喜事,总是热热闹闹、天地同贺,可他的生辰,总是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唯有祖母挂念,一碗清汤面足以。
不知为何,他竟想着邀请黎若婉与自己一道庆生,可纵是心有千千结,待得张口,便不知该如何言语。
夕阳西下,给天边镀上一层金色,周遭却仿若陷入墨池,黑漆漆的一片。
少年玉树挺拔的身影投射在红色的宫墙上,长着肥硕翠绿叶子的芭蕉宛若雨棚,替他遮挡了风霜雨雪。
黎若婉忽的开始心疼起张浅墨来,虽是在家却是无家,就像没有脚的鸟儿,不知何处可安心。
赤色宫墙上,少女的投影伸出手来,却又在半空停滞,犹豫不决,将落未落。
末了,终究是轻抚了少年的额发,似乎在宽慰他的伤心与孤独。
少年突然抬头,为着眼前举手的少女愣了神,不解她的举动。
黎若婉羞红了脸颊,忙缩回手,夏日的虫鸣声声入耳,扰了一颗心,乱了脑中的思绪。
她顾不得行礼,更忘记告知张浅墨阳春面的方子,只是端了手中的托盘,慌不择路的逃离。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少年,只呆愣着瞧着少女离去的背影。
藏了蓝宝白玉梳的手心满是潮湿滑腻的汗水。
这蓝宝白玉梳,原是要赠送给少女的礼物。
自从在太液池与黎若婉起了争执,张浅墨回去便是食不下噎、辗转难眠,想要赔礼却卸不下面子。
左右等了今日,拿了生辰为借口,想要讨要阳春面的方子来缓和二人的尴尬,更是鬼使神差的想要拿母亲留下的白玉梳为礼物,博得佳人一笑。
可是不知为何,那人却落荒而逃,仿若自己是吃人的怪兽。
夜间,黎若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久久难以入眠,只得盯着帷幔上绣着的葡萄发呆。
自汉代张骞通过丝绸之路带回葡萄以来,葡萄变成了宫中的贡品,寻常百姓不得品尝。
宫中的贵族又偏爱葡萄作为装饰,取其多子多福的意头,因此唐代出土的文物多有葡萄为饰。
她依稀的记得,梦中的黑玉棺材上亦有这样的纹饰,想必那棺材的主人亦是唐朝的贵族。
自从穿越过来,她总是夜夜梦见在地宫里的场景,夜夜梦到那个穿了唐制婚服的男子。
可却始终不得男子真容,始终不知他是何人,更无从问询。
她一颗颗数着帷幔上绣着的葡萄,神思渐渐开始迷糊,恍恍惚惚间却又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披了衣服起身进了厨房。
混了鸡蛋、泉水的面粉在细长白皙的手指下揉搓成面条,洁白喷香的猪油在酱油面汤里翻滚,几根清脆的青菜增添了颜色,焦黄酥脆的溏心蛋注入灵魂。
终是赶在破晓前,在四下无人的太液湖,寻得了准备去换班的人。
“若儿恭贺张右卫生辰快乐,这里是一些吃食,是若儿的一点心意,还请右卫带回去与祖母一起享用。”
黎若婉将一只什锦攒心的双层食盒塞到张浅墨的手中,心内忐忑却又侥幸。
还好,这里是民风开放的大唐,不用担心与惶恐,我与他会被人以为是私相授受,得以坐在阶前共同赏月。
幸好,这是大唐。
这是我穿越以来唯一的庆幸。
张浅墨接过食盒,仔细打量了眼前的少女。
她并未梳妆,长发只拿一根筷子挽起,脂粉未施的小脸上沾染了几搓面粉,可爱至极。
不免得心生怜爱,执刀拿箭的手小心翼翼的触碰她的脸庞,温柔仔细的擦拭掉脸上的面粉。
粗粝满是老茧的手在黎若婉面上轻轻划过,带起心中涟漪,仿佛是被猫尾巴有一下无一下的触碰。
不知为何,每次看见张浅墨的眼睛,黎若婉总觉得似曾相识,仿佛是记忆深处总有那么双眼眸注视了自己上千年。
她不由得微微愣神,安静无人的太液池旁,她仿佛能听见风穿柳叶声、柳叶落入池水声,以及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
晨钟声打破寂静,清风扶露,打断了这一瞬间的宁静。
黎若婉匆忙往自己房间跑去,唯恐他人瞧见。张浅墨也急匆匆的去换班,怕误了时辰。
待得换完班,张浅墨打开食盒,只见里面装着一碗热气腾腾卧着煎蛋的阳春面,裹了奶黄椰蓉的寿桃、胖乎乎的透花糍并几样老年人爱吃的果子。
黎若婉回到自己的房间,稳定了心神,梳妆打扮起来,她瞧着镜中的自己,不免神伤。
她穿越过来的这具身体与现代的面容相似,应是前世的缘分。只是她却不知道这具身体的生辰,她穿越过来之时便是罪奴,除了黎若清不曾见过黎氏他人。
那年的冬日,漫天大雪、冰天雪地中,甫一睁眼,便是伏在黎若清的背上,黎若清赤着脚背着她艰难的行走。明明是极寒冷的天气,黎若清却满头大汗,杂乱的青丝里冒着热气。
她身上滚烫的难受,身体也不受控制,听着押解的官差们的讨论。
“这小娘子高热不退,体质羸弱,怕是撑不到洛阳,不如把她丢在路边,让她自生自灭。”
“我瞧着可行,若是带着这娘子继续赶路,怕是耽误行程,到时候,怕是要连累你我。”
那时,她心里知道自己怕是要命丧于此,只是此刻,她身为阶下囚,身体更是年幼,自是无计可施
不免急火攻心,再次陷入昏迷之中,只是这次迷迷糊糊中有人喂她喝药,给她米水。
黎若婉仿佛回到了自己现代的家里,母亲正在照顾自己,让她可以退去高热,而她则伏在母亲的背上,感受到母亲的温暖。
可是,当她从昏迷中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仍旧在唐朝,依旧是那个家破人亡的孤女黎若婉,清瘦弱小的黎若清替代了母亲,在这寒冷的冬日,给予她一丝温暖。
红木雕花的窗外,人声渐起,殿外的喧嚣和屋内的死寂形成鲜明的对比,宛若楚汉河界,界限分明,拉回黎若婉的思绪。
她从梳妆匣子里取出攒枝桂花步摇,稳稳的簪在自己的鬓边。她知晓出了这扇门,她便是煊赫一时的御前掌事,而不是不知自己生辰的孤女。
到了晚间,上官婉儿突然命人至厨房讨要一碗素面。
正巧黎若婉当值,她瞧着昏昏欲睡的芝兰、腊月,不忍叫醒他们,只得自己亲自下厨,因着心中记挂着张浅墨,不自觉的煮了碗阳春面。
黎若婉捧着阳春面送与上官婉儿之时,上官婉儿方才沐浴过,穿了一身衣角点缀了点点玉簪花的白色寝衣,一头青丝随意的拿了枚玉梳轻轻挽起。她正捧了卷书在读。
黎若婉只得将阳春面放在案前,自己垂手立在她的身边。
“若儿,你可识字?”上官婉儿突然放下手中的书,双手托腮,面有困惑不解,冷不丁发问。
“旧年方才开蒙,便入了宫,不过略微识得几个字,比不得舍人,才比班婕妤。”黎若婉低垂着头,尽量扮演者不谙世事的少女。
烛光下的美人,俊俏的鹅蛋脸上带着不解与茫然,亦有对世事的了然与决断。
人人都道上官婉儿得武则天恩宠,脱了罪籍成了巾帼宰相。
可是谁曾想上官婉儿却在夜间苦恼,从泛黄缱绻的史书中找寻答案。
不知为何,不知何为?
窗外突然落起雨来,雨打芭蕉,芭蕉不堪击打摇摇欲坠。
雨水声滴答滴答敲打着窗台,黎若婉瞧着眼前低头吃面的佳人,忽的想起张浅墨,不知什锦攒心食盒里的食物是否足够为他庆生。
好巧,今日上官婉儿特意要了碗阳春面,不知是为谁人庆生?
她突然想起,自己曾遇见张浅墨盯着上官婉儿愣神的场景。
一个大胆而又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里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