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浅墨
李显惴惴不安的坐在马车之中,肥硕的手掌心满是汗水,他不停的拿帕子抹去额角的汗水。
昨日行刺之事依旧在眼前挥之不去,心中不免惶恐忐忑。
“不知这次回洛阳,何样的日子等着我们爷俩,也不知是否能保全这条性命。”
李重润紧紧握住李显肥腻潮湿的手掌,温柔而又坚毅的安慰道:“阿耶,阿娘不总是在嘴里念叨,祸福倚伏,何必忧愁前路,不免放心大胆的往前走。”
李显微微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眸,回想起这些年所受的苦楚:“你阿娘这些年与我相依为命、不离不弃。此番回去,我若是保全性命,重登大宝,绝不辜负她。”
昨夜一夜未眠,又多喝了几碗黄酒,他自是困倦,却又惶惶不敢入睡,生怕再遭行刺之事。
肥硕油腻的身躯蜷缩在马车里,裹着厚厚的大毛衣裳,似睡非睡。圆乎乎胖滚滚的面庞上写满了担忧与忧愁。
李重润掀开马车的帷幕,看着路边的风景,满目皆是熟悉而有陌生的景色。
旧年,他也曾这般从洛阳到了房州。那时,他从至尊之位跌落尘世,一夕之间,从众星捧月的皇族成了终日劳作的乡野之人。
如今,亦是如此从房州回了洛阳。只是,这一次,无论如何,他穷其一生、豁出性命亦是要拼个前程,再不愿重蹈覆辙,再受他人欺凌之苦。
“这些年,儿子未曾放弃诗书,亦未忘记宫廷礼仪规矩。只是荒废了骑射武艺,深以为憾。儿子最崇拜先祖太宗皇帝,他老人家文武双全,上马开疆辟土、下马勤政治国,是吾辈之楷模。”
李重润喃喃自语,似是说给自己的父亲听,为他壮大声势、安抚内心的不安。亦或是说给自己听,为着自己的前程设定一个宏伟而远大的目标。
李重润放下手中的帷幕,盯着因马车行走而晃动的帷幕,暗暗下了决心。
若是回到洛阳,重归东宫,我李重润必定效仿先祖太宗皇帝,励精图治,再现贞观之宏图,再展天可汗雄风。
马车外,黎若婉听着他们父子言语,不由得微微叹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李重润的结局,但总归知道历史的走向。
李重润于她,既是幼年玩伴,亦是李显、韦香儿之子。
她对他的情感总是复杂,不知是怜惜还是恨意,只是有一种无法严明的感情横亘在心头。
张浅墨抖动着手里的缰绳,瞧着不远处的洛阳城,微不可闻的叹息:“庐陵王回京,立储这场戏终究是落幕了。”
“这场戏才开锣呢,郎君。”
风吹起少女的发带和散落的碎发,明亮的眼眸里满是清冷。
原来,她并不是日日见到的那般言笑晏晏、也不是那般的和善柔美,而是清冷倔强。
张浅墨微微一愣,侧目看着黎若婉,心里知晓她所说何意,正欲搭腔,却瞧见成群的书生正涌进洛阳城。
此时正是春闱,大批的书生前来应试,渴望蟾宫折桂、一举夺魁,一日看尽长安花。
少年明亮的眼眸,第一次黯淡起来。高昂的头颅也开始低垂,嘴角不自觉露出一抹自嘲。
黎若婉察觉到张浅墨的心情,心生了好奇:“郎君可是一路劳累?不妨歇息歇息再走。”
“我幼年立志从文,亦是想学而优则仕,书生报国。岂料,养育我成人的张奶奶却不让我念书,只让我习武。若是瞧着我读书必是要责罚。初时,我总是不解,背着她偷偷读书习字。后来更是想着要科举应试。”
张浅墨缓缓道出心中憾事,眼眸中含满了泪水:“后来,奶奶气急甩了襁褓给我,襁褓之上应是我母亲留下的嘱托,博涉经史,精研文笔未必是幸事,愿我儿浅墨无悲无喜过一生。”
张浅墨握紧了缰绳,瞧着鱼贯而入的学子,隐去了内心真实的想法,只是暗暗发誓。
可是,那又怎么样?
就算世人皆笑我是私生之子,我亦可以扶摇直上、位极人臣。
就算我弃文从武,我亦可立志报国,学不成名誓不还。
张浅墨的母亲,应是为饱读诗书,却又因诗书而困囿一生的女子。
可又能够让太平公主的乳母抚养自己的孩子,这位女子怕是与太平公主交情匪浅。
黎若婉不免对这位女子生了好奇,盘算起如何找寻这位女子,更是盘算起如何利用找寻这位女子的契机,拉近自己与太平公主的关系,以求有朝一日,利用这位赫赫有名的镇国公主,报仇雪恨。
李显、李重润到了洛阳,虽未正式恢复皇储身份,却奉旨住进了东宫。
宫苑深深、寂寥许久的东宫,终是打开了紧闭的大门,迎回了自己的主人。
李重润蹲坐在阶前,那壁早已枯萎的蔷薇花墙前,陷入深深沉思。
他还记得离开洛阳那日,这面花墙生机勃勃的开放着,满枝满丫的粉红,看了让人欢喜。
如今却早已枯萎,只剩褐色的枝丫还光秃秃的爬满红墙。
时光易逝,物是人非万事未休。
“你便是重润哥哥吧,我叫武玥。”稚嫩童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拉回了李重润的思绪。
提了小叶紫檀食盒的女孩娇俏可爱,一对梨涡若隐若现,甜美可人。
“今日黎娘子做了红豆年糕汤,姑奶奶吃的可口,派我送一份给舅舅并哥哥。”
打开食盒,热气腾腾的红豆汤里泡着胖乎乎白嫩的年糕,闻着甜腻,看着惹人食指大动。
李重润瞧着这红豆年糕汤不免好笑,他的祖母一如旧年般,心思缜密谨慎,惯会拉拢和试探人心。
用甜蜜的红豆安抚了他们在房州多年的清苦,用黏腻的年糕拉近了因着分隔多年而疏远的亲情。
可是,多年的清苦与分离,真的可以被这一晚红豆年糕汤安抚么?
“重润哥哥,黎娘子是宫内厨艺最好的掌事娘子,你舟车劳顿,还请喝了解乏。”
李重润接了红豆年糕汤在手,眼睛却盯着那壁枯萎的花墙。
此去今年,谁人又能想到,干瘪瘦弱的浣衣局罪奴早已成了明媚美艳的御前红人?
“重润哥哥,你为何总是盯着这面墙看?”武玥满心满眼的好奇,欢快的往那面花墙走去,仔细研究起枯藤。
下一刻,稚嫩的惊呼在东宫响起:“重润哥哥,你看这枯枝发芽了,你瞧这还有一个小小的花苞。”
李重润放下手中的红豆年糕汤,跌抢着跑到蔷薇花墙旁。
果然,一朵指甲大小的蔷薇花苞在枯萎处绽放。
谁能想到,早已枯萎的蔷薇花墙亦能重新发芽开花?就像谁又能想到,早已被废黜的李显又能重回洛阳,他李重润又可再回东宫?
“甘露殿管事宦官元通拜见世子,武皇有令召您和庐陵王共进晚饭。”
元通领着李重润一步步走进甘露殿,殿中富丽堂皇,天家做派。
他屏住呼吸,任由元通带领他穿过层层月笼纱织就的帷幔,走过大殿正中摆着的汉白玉雕百花穿蝶香炉,越过赤金雕凤的柱子。
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祖母。
那位掌握着国家命脉,至高无贵、杀伐决断的女人。
那位为了自己登基为帝,赶了亲生骨肉在偏远的房州生活多年的武皇。
“阿娘。”
李显跪拜在武则天面前,伏在她的膝上,潸然泪下,哽咽的再也不能言语。
武则天抱紧李显,瞧着饱经风霜的儿子,不免也落下泪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今日着人备了你爱吃的饭菜,还有你爱喝的蒲州酒。”说着忙拉着儿子、孙儿入席。
李重润瞧着眼前亲热如常的母子,恍惚间竟有点诧异,诧异自己是否产生了幻觉,自己未曾在房州流放多年。
等李重润缓过神来时,他已经泡进了温泉中,温热的泉水刺激着他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我的汗毛受到刺激后放肆的呼吸,喷吐出陈年的污垢。
上一次如此惬意舒适,还是自己贵为东宫太子之时,那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在温泉中服侍的宫人,因着李重润身上成年积攒厚重的污垢而发出嗤嗤的嘲笑。
而他却顾不得羞愧,紧紧握紧双手,忍受着身体上的冻疮因温热的泉水而产生的瘙痒。
每到冬日,破败漏风的茅草屋哪里抵得过呼啸的北风,瑟瑟发抖的身体只能裹着几床棉絮破被御寒。
他每日的劳作只得换些米粮,根本没有余钱采买炭火。冬日里只能靠阿娘和妹妹们做些刺绣活计去换购银钱,买些烟火刺鼻的黑炭。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再次湿了眼眶,将整个人都浸泡进温泉中,将泪水融合在泉水之中,只留着乌漆漆的秀发在水面之上。
既然,我李重润回到了洛阳,重回了东宫,我必定要有所作为,辅佐父亲做个贤明的君主。
这一切,不过只是刚刚开始。
方才上演母子情深的甘露殿,此刻寂静异常,唯有黎若婉跪拜在武则天脚下。
赤色蔻丹的玉手摩挲着玄铁令牌,玄铁令牌上雕刻的花纹里,清晰可见黑色残血。
听着黎若婉缓缓道来在房州发生的一切,武则天依旧似笑非笑,宛若寺庙供奉的神佛,只是不自觉的捏紧了手中的玄铁令牌。
她竟不知,有些人胆子竟如此肥硕,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