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阳春面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一辆马车悄然出了洛阳城,往房州方向,日夜兼程的赶去。      赶车之人是个少年,一身月白色圆领唐制汉服,乌发只拿同色发带随意绑起,一柄弯刀在侧,肆意潇洒,不羁风流。      马车内,一袭妃色翻领唐制汉服,男子装扮的黎若婉正在愣神。      武则天交代的任务言犹在耳,只是思绪早已回到多年前。      那年,李显软禁在东宫,韦后和子女都不得探视,只得日日借酒消愁,不分昼夜。      那时,黎若婉与黎若清方没入掖庭,日夜浣洗衣物,仿佛是没有感情的洗衣机器。      那日,黎若清浣洗干净几件满是酒渍的玄色团龙纹衣裳,宫人却只是一味的喝茶吃果子,吆喝着让黎若清将衣服送往宫殿。亦是那一日,黎若清被醉酒的李显临幸。      武则天不喜韦香儿,见黎若清乖巧懂事,性子柔顺,便让她尽心服侍李显,待得她有了身孕,被擢升她为才人,脱了罪藉,让她名正言顺的服侍圣人李显。      那时,黎若清长时间陪伴着日夜醉酒的李显,每次回来的时候都浑身青紫,满是疲惫。      眼前马车的帷幕被掀起,骨节分明的手拿着一只粉色蓝田白玉的药瓶。      “你脖颈处的伤痕可好了,这金疮药是金吾卫的秘药,医治伤痕最好。”      黎若婉的思绪被拉回,张浅墨清冽的少年声从车外传来。      自薛怀义死后,他已许久未曾与黎若婉讲话。      不料,武则天竟派了他们二人前往房州,让人意外与诧异。      黎若婉本以为,他们二人将会一路无言、甚是尴尬的相处,未曾想到,张浅墨面冷心软,不曾为了那日的事情恼了自己,却还记得自己所患的伤痕,为自己备了金吾卫的秘药。      黎若婉接过粉色蓝田白玉药瓶,贝齿咬紧朱唇,羽扇般睫毛忽闪,黯淡的眼眸显现出一抹笑意。      “我原以为你恼了我,一直不敢与你言语,未曾想你却惦记着我脖颈处的伤痕。”      张浅墨正在赶车,却听得黎若婉雀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竟掀了帷幕坐在自己身旁。      他只需一侧目便可瞧见少女明亮的眼眸,一颗心不受控制的跳动,扰乱了心神。      手中的缰绳一抖,驾车的枣红马差点脱离轨道。      “我为何要恼了黎娘子?只是黎娘子事忙不记得小人罢了。”      张浅墨依旧冷着面容,只是嘴角不自觉的上扬,露出可爱的虎牙。      他哪里舍得恼了这精灵般的女孩,虽是懊悔那日自己的莽撞,可终究是舍不下面子,主动与她交谈。却又见她神色如常,似乎早已忘记了那日之事。      可巧,得了与她一同去房州的差事,挂念着她的伤势,带了金吾卫的秘药,心想着姑娘家总是爱些花儿粉的,又特地从太平姑母那讨了这粉色蓝田白玉药瓶。      “我本担心你恼了我,不与我言语,这路途遥远,我不免孤单。可喜的是郎君宽宏,不与我计较。”      黎若婉抬起头,看着久违的蓝天,离开四方宫廷的她,宛若出笼的小鸟,轻巧欢快,一张小嘴更是抹了蜜糖般恭维张浅墨。      “武皇命我二人前往房州,密访庐陵王府邸,你我二人自是要一心。”      少年端着架子,一脸正气,只是潮红的耳朵暴露了他的内心。      一贯温婉柔顺的黎若婉着了男装,竟难得一身少年气概,混杂这少女气息,异常闪光。      她瞧着尚有余怒的张浅墨,也不气恼,坐在他的身边,看着沿途的风景,看着少年赶车,间或拿了早已备着的果子请他品尝。      过往,她只从宫人的言语中,听闻庐陵王一家的落魄,李重润操持家务的辛劳。      待得真的到了房州的庐陵王府,她才明白传言不虚,他们却比传闻中的更加窘迫。      远离人烟、荒草丛生的芦苇荡,几间破败的茅草屋便是庐陵王府。      偶有风至,吹走屋顶的茅草,茅草飘忽忽落在芦苇荡中。      衣衫单薄却干净整洁的小娘子从屋里冲出来、撒着脚丫子追着茅草往芦苇荡跑去。      “裹儿,你小心点,莫要摔着。”      身后,一个年岁相仿的小娘子在她后面焦急和担心的呐喊。      脚步停滞,那人站立在黎若婉面前,一双眸子里满是惊恐与疑惑,随之转换成惊喜。      “你是黎才人?不对,你应该是黎才人的胞妹黎若婉。”      这位年轻的小娘子应是李显的女儿李仙蕙,是黎若婉的旧识。      眼前满是补丁粗布衣裳裹着的瘦小女子,与黎若婉记忆里那个一身百鸟霓裳衣裳,梳双丫髻,一脸的天真无邪的公主重合。      “奴婢甘露殿掌事黎氏参见永泰公主。”      “你们两个是谁人?”李裹儿抱了茅草在怀,警惕的发出疑问。      “回公主,我们二人奉旨前来探望庐陵王一家。”张浅墨朝李裹儿行了礼,禀明了来意。      李仙蕙回过神来,忙带了张浅墨和黎若婉进屋:“阿娘、阿耶,洛阳派了人来。”      “小哥哥,你长得真俊俏,比我哥哥长得还要好看。”      瞧着接过自己手中茅草的黎若婉,李裹儿拉了她的衣角夸赞,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对她的爱慕与喜爱。      李显闻言忙从屋里冲了出来,盯着张浅墨和黎若婉半日,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母后,你终是想起了孩儿。”      天地茫茫,肥硕苍老的李显跪拜在地上,涕泗横流。      “武皇派你们来是何事?”一位美艳的妇人发出疑问,她将李裹儿、李仙蕙紧紧护住,像极了保护幼崽的母兽。      这是黎若婉第一次见到韦香儿。      韦香儿身姿妖娆,妩媚动人。粗布衣裳遮盖不住她的美貌,反而给她增添了风情;岁月不仅没有沧桑了她的容颜,反而给她增添了风韵。      “金吾卫右卫张浅墨奉武皇旨意前来探访,参见王爷、王妃。”张浅墨跪拜在地禀明了来意。      “母后,孩儿就知道,您不会丢儿子孤苦此生。”李显嚎啕大哭,多年的委屈终是在这一刻释放。      黎若婉贝齿咬破朱唇,舔舐着嘴角的血腥,满眼悲伤,在旁人看来,总以为这位善心的御前掌事,不过是在同情李显一族的遭遇,却不知她的内心早已恨毒了他们。      突兀间想起黎若清,黎若清的卿卿性命,不过是让李显在房州落魄清苦多年。如今,他即将回到洛阳,做回金尊玉贵的皇子,而黎若清早已化为白骨,成了无人立碑祭祀的孤魂野鬼。      李显也好,韦香儿也罢,不过是失了数年的富贵生活罢了,黎若清可是丢了性命。      黎若婉冷眼瞧着李显的落魄,心里满是感伤。待得李显发泄完情绪,已是午饭时间。      黎若婉进了厨房,想要煮些饭食,翻箱倒柜却只找到一碗面粉,一块猪皮,一把青菜。      庐陵王府,竟连点像样的吃食都没有,黎若婉不免得愣神。      “今日哥哥拿了我们做的刺绣去市集里换取些银钱,还未回来,家里便只有这些。”      李仙蕙怯懦的声音从身后回来,她羞红了脸,羞愧的看着呆愣的黎若婉。      黎若婉瞧着手中的猪皮,不免心疼起李仙蕙。      曾经金尊玉贵、尝遍玉盘珍馐的公主,如今却在房州过着如此清苦的岁月,吃不起肉糜只得拿猪皮当荤腥。      只是她怕惹得李仙蕙不快,不便表露自己的心疼,只是爽利一笑:“厨房拥挤,公主金贵,莫要沾了油烟。”      李仙蕙蹲坐在灶前,守候着炉内的柴火,低头笑道:“我早就在这乡野多年,哪里还怕这些油烟。多年未见,我也想与你说说话。”      黎若婉听她这样讲,加上自己也不会用村野的土灶,便也不再请她出去,留她在这烧火。      “阿耶、阿娘应是认不出你,可我和哥哥总是惦记着你,你在洛阳一切可安好?”      熊熊的烈火照红了李仙蕙苍白的小脸,抿紧了小嘴。      “一切安好。”      可是她知道,所谓的一切安好,这不过是不便诉苦的强颜欢笑之词罢了。这么多年的辛酸岂是言语可形容?一切安好,不过是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的逞强罢了。      黎若婉将猪皮炼成雪白的猪油,又拿了水和面,做了细细长长的面条。      一勺猪油、一点酱油、半碗面汤、几根烫熟的青菜。      末了,放入煮好的面条。      一瞬间,猪油的香气混着麦子的气息在简陋的厨房飘荡。      李裹儿闻香而来:“好香,小哥哥,你的厨艺真好,比哥哥的还要好。”      “时间匆忙,奴婢只简单煮了阳春面,还请公主莫要嫌弃简陋。”      黎若婉端了阳春面奉上,得了满桌的赞叹。      黎若婉瞧着面前的阳春面,忽的想起自己在现代的母亲。      小时候,早起上学,母亲总是会煮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配上煎的焦黄的溏心荷包蛋。      离家上大学的时候,母亲教了自己煮阳春面。想家的时候,简单的阳春面便可抚慰游子的思乡。      这一刻,忽的想家,想要放弃所有仇恨,回到现代,吃一碗母亲的阳春面。      嘴角牵起一抹自嘲,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回到现代。      “黎娘子手艺精湛,难怪得了母皇恩宠,年纪轻轻便是甘露殿掌事。”      李显肥硕的脸庞堆砌起讨好的笑容,他方满满吃了两碗阳春面,只觉得唇齿留香。      他,应是不记得黎若清了,瞧着我与黎若清七八分相似的面容却不记得她,真当是无情。      黎若婉内心满是仇恨,却不免规矩行礼,谦逊温和的说着缪赞。      用完午饭,李仙蕙、李裹儿带着黎若婉、张浅墨前去市集采买,寻了在外的李重润归家。      “小哥哥,你竟是个女子。裹儿欢喜你,还想着求阿耶、阿娘嫁与你。”李裹儿带着不甘,牵着黎若婉的衣角质疑她的身份。      张浅墨嘴角牵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瞧着面红耳赤的黎若婉。      美艳却又带着清冷少年气的女孩,世间何人不偏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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