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解梦
“今日朝堂议事,有朝臣提议从武氏宗亲男子中挑选能人为储君,首推武承嗣,武三思次之。惹得朝中老臣不快,为着立武还是李,两者在朝堂之上争论不休。武皇不得已退了早朝。”
方一退朝,武则天便怒气冲冲的进了内室。
元通则拉了黎若婉咬耳朵,边止不住的擦拭额头的汗水。
今日,他第一次上朝便见着如此阵仗,不免紧张流汗,一方手帕很快便湿透。
黎若婉见此,忙拿了帕子为他擦拭额角密布的汗珠,正准备细细问了朝堂之上发生之事,却只听得武则天的声音从内室传来,裹挟着少有的愤怒与清冷。
“元通,宣狄仁杰觐见。”
她换了家常的衣服从内室走出,总是似笑非笑的眉眼染上了些许愤怒与愁容。她斜倚在榻上,手指在精致小巧的耳廓上滑动,抚摸着耳边的明月耳珰,陷入了沉思。
黎若婉不免小心谨慎的伺候,怕触犯武则天的逆鳞,嘱咐了厨房蒸了果子,自己又燃了炉子煎茶,预备着狄仁杰的到来。
半盏茶的功夫,狄仁杰便气喘吁吁的前来觐见,因着来的急切,肥胖圆润的脸上满是汗珠,就连官服上都氤氲着水汽。
“黎娘子,还不快给狄阁老奉茶。”
武则天收敛起愁思,瞧着狄仁杰便眉开眼笑,忙赐了他入座,又让黎若婉奉上茶水。
狄仁杰体态肥硕,年岁渐长,得了召见忙不迭的跑过来,此刻正口干舌燥,得了茶水,顾不得形象饮了半杯,待得回味,不免对手中的茶水赞不绝口。
“武皇这里的茶水甚好,汤色澄清泛琥珀色,入口甘甜,细细品起来竟有股子梅花的香气。”
“朕的茶水果子都是黎娘子做得,她心思奇巧,做事精细。”武则天挤出一抹笑容,大方的替狄仁杰讨起东西来:“今日的茶水怎么煎制的,你且多煎制几杯给狄阁老。”
“因着去岁中秋做得桂花茶饼得了武皇夸奖,年下采摘了新鲜的梅花,奴婢便做了梅花茶饼,又拿了梅花上的雪水煎制了此茶。”
黎若婉乖巧得体的回话,边小心翼翼奉上配茶的果子:“今日配茶的果子是裹了豆沙的梅花糕,不过是应景罢了,还请武皇、狄阁老品尝。”
“既是制得了茶饼,便包了给狄阁老带回去品尝,新制的果子也选了奇巧的包上,让他一并带回去。”
“老臣这又吃又拿的,可是得了武皇莫大的恩赐。”
狄仁杰胖乎乎、圆滚滚的脸庞上堆满了笑容,小而圆润的眼睛里却藏满了老谋与深算。
谁又能相信,武则天急召狄仁杰而来,狄仁杰气喘吁吁的赶来,是为了喝茶吃果子?
黎若婉边小心谨慎的伺候着,边在内心细细盘算,更是竖起耳朵,瞪大眼睛,饶有兴趣的瞧着故事的走向。
果然,武则天另有所图,她扬起描的极细的柳叶眉,细长的丹凤眼里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既是喝了朕的茶水,吃了朕的果子。听闻狄阁老精通周易八卦,不如请阁老替朕解梦。”
“请武皇细说,老臣愿效绵薄之力。”
狄仁杰似乎对于今日之事早有预见,淡然拿了梅花糕在手,烤的焦黄的外皮被咬开,细腻甜糯的红豆沙涌入口腔,甜蜜了心田。
“朕昨夜入梦,梦见一只巨大鹦鹉在洛阳上空飞翔。只是突兀之间,这鹦鹉却两翼全部折断,不得飞翔。”
元通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拿胳膊轻轻碰了下黎若婉,却见她只是低眉含笑,知晓她明了了武则天的用意,忍住了心中的好奇,等着回去细问。
元通越发觉得,比起黎若婉揣度武则天心思的精准,自己真是个榆木脑袋,若是没了黎若婉在身边,自己怕是无法坐稳这御前一品宦官的位置。
“此梦却是简单,老臣认为,武是陛下的姓氏,两翼则是陛下的两位儿子。现下,陛下只有庐陵王、相王二子,若是能起复两位王爷,这齐全了双翼的鹦鹉,自然便可再度展翅高飞。”
狄仁杰丢了手中茶碗,整理朝服衣冠,跪拜于地,朗声高呼,讲尽肺腑之言。
“隋末反王四起,民不聊生,太宗皇帝有救世济民之德行,亲率天策上将收复国土,坐稳江山,建得大唐基业。先帝临终,托付二子于陛下,嘱托陛下守好祖宗基业。如今,有朝臣进言将武三思立为储君,难道陛下真要将天下移交外姓?”
元通听了狄仁杰一番话语,不免腿软,差点丢了手中的拂尘,幸得黎若婉扶了一把,才避免了御前失态。
他抹了抹额头的汗水,稳了稳心神,继续听狄仁杰说下去,只是心肝颤抖不止,生怕武则天盛怒,波及了御前伺候的宫人和宦官。
“更遑论,姑侄与母子孰轻孰重?陛下立庐陵王为太子,千秋万岁后可以配享太庙。可是老臣却从未听过,侄子将姑姑配享宗庙的?”
狄仁杰毕恭毕敬的跪拜在地,一番陈情,真诚恳切、字字泣血,只是言语之间不免咄咄逼人,针砭时弊。
武则天被点破心事,恼羞成怒,收敛起笑容,素手捏碎了梅花糕,黏腻的红豆沙沾黏在手上,惹人心烦,言语之中亦是带了王者的孤傲与不怒自威。
"这是朕的家事,阁老僭越了。"
"王者四海为家,天下的事都是陛下家事,陛下的家事都是天下事。身为人臣,怎能不管此事?"
我自横刀向天笑,留取肝胆两昆仑。
壮士扼腕,好一个狄仁杰狄阁老,不愧是三朝元老,句句犀利,振聋发聩。
纵观朝野上下,谁人能比得上他的赤忱?谁能如他般忠于李唐?
黎若婉不免在心中赞叹起这位老臣,她抬起头颅,黑亮的眸子里满是对狄仁杰的敬佩与仰慕。
武则天被质问的哑口无言,却不便发怒,只是推脱自己身上不爽,让这位老臣退下,自己则斜倚在榻上,再次陷入沉思。
空旷的甘露殿里,众人皆屏气凝神,生怕惹了武则天不快,引火烧身。
隔着重重叠叠的帷幔,黎若婉听见她细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纵是无上至尊的帝王,心中亦有难解的仇怨。古来圣贤帝王,皆是社稷为家,我将无我,何分家国?
想到这里,黎若婉不免对这位女皇心生怜悯与叹息,她轻手轻脚撤下冷却的茶水,换上温热的茶水。
“黎娘子,你可知如此是犯了宫中的忌讳?”
武则天不怒自威的声音,吓得她猛地跪在地上,两腿发软,不得逃脱。
屏退了左右,只留黎若婉一人在殿内。
富丽堂皇的甘露殿内,黎若婉仿佛可以听见自己心脏砰砰跳个不停。
素锦绣花鞋出现在她的眼前,涂了蔻丹保养得宜的手将她的下巴抬起。
“你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只是,你可知道,宫中最不能有的便是情义。”
武则天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仿佛一只逗弄垂死的耗子的猫咪般狡黠。
领口被猛地扯开,细嫩白皙的脖颈上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的红色瘀痕。
“朕的掌事竟有这般本事,竟能玩弄手段,多方挑拨,更亲自除去了朕的护国法师。你眼中可还有朕?你心中可还害怕?”
纤纤玉指在黎若婉瘦小单薄的身体上游走,带起她身上一颗颗鸡皮疙瘩。
“怕,但白檀待我不薄,我不能如此无情。”
黎若婉咬着牙,从牙缝里憋出几个字,认命的闭上双眼,内心却满是恐惧,怕自己连累了张浅墨和元通,更怕自己殒命在此,对不起黎若清的牺牲,无法为她报仇。
眼前的人因着恐惧而浑身颤抖,眼角处似有泪光,武则天却轻声一笑,抹去她眼角的泪珠。
“朕果然没有看错人,你且替我去办件事,若是成了,朕免你一死。”
黎若婉瘫倒了身子,心有余悸,她瞧着眼前的武则天,自嘲起方才自己对武则天的怜悯和叹息。
忽的明白,她可不是老眼昏聩的妇人,而是杀伐决断的千古女帝。
若自己是千年的狐狸玩聊斋,眼前的人便是整本聊斋。
李唐自称为老子李耳的后人,更尊了太上老君为始祖,推崇道教。
武则天推崇佛法,与李唐道教制衡,正缺了位心腹僧人为自己弘扬佛道。
薛怀义便是那个被选定之人。
待得《大云经》在民间传播,稳固了武则天的帝位,薛怀义便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而自己不过是在武则天默许下,自主完成了除去薛怀义的任务罢了。
细细想明白了其中蹊跷,黎若婉不免心生寒意。
原来这便是帝王之术,这便是无情帝王。
难怪帝王之人称孤道寡。
黎若婉匍匐在地,额头贴紧冰冷的地砖,带着虔诚与允诺,内心充满了侥幸。
若自己没有除掉薛怀义,怕早就成了孤魂野鬼。
所幸自己入了武则天法眼,得了她的肯定。
不留痕迹的抹去眼角的泪水,收起内心的惶恐。
“奴婢谨遵武皇旨意。”
下一刻,内心却陡升恐惧,不寒而栗,身体宛若置身冰窖之中。
伴君如伴虎大抵便是如此。
武则天是个老谋深算、铁腕用权的帝王。而自己不过是个稚嫩的宫女,只是占了知晓大概的历史走向的优势的穿越者,可以窥探她的心思,哪里比得过在深宫沉浮多年,自立为帝的武则天?
若是任务失败,那自己必定身首异处。
可这次任务完成之后,她要是处死自己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