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问苍生问鬼神
白瓷酒壶碎裂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在即将破晓的掖庭上空划出一阵骚动。
“你们这帮奴才假传武皇旨意,贫僧是护国法师,翻译注释《大云经》有功,武皇不会处死贫僧的。我要见武皇。”
掖庭幽暗的房间之中,薛怀义砸碎了毒酒,喋喋不休的吼叫着,似是不相信,这便是自己的结局。
他身上的僧袍被火烧的破烂,脸上也多少有了被殴打的伤痕,因养尊处优而肥硕的身体也满是狼狈,狰狞癫狂宛若失心疯。
元通冷眼瞧着疯癫的薛怀义,收起了往日的讨好,冷了面孔,毫不保留的展示自己的嫌弃与憎恨。
“纵火烧了明堂,意图谋反,薛法师,你这罪名可不轻。”
他发现明堂起火有功,人又灵巧机敏。不过半月光景,便接了自己师傅的班,在御前行走。
如今,武则天更是派了他前来秘密处死谋反纵火的薛怀义。
这趟差事若是办好了,想必便是御前一品宦官。
“我要见武皇,我要见黎娘子,是她给贫僧出得主意。”
薛怀义慌了神,一时之间脱口而出,就像落水挣扎无望,快要溺死在池水之中的人,试图抓住黎若婉这根救命稻草。
“我可不曾让法师纵火烧毁明堂,亦不曾让法师谋逆。”
元通身边端着毒酒的宦官抬起了头,一双眸子里满是得逞的笑意,似在嘲笑薛怀义的愚蠢。
“《史记陈胜吴广列传》中有这样一句话,夜篝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这与薛法师所觅得的《大云经》何其相似。”
不是旁人,正是御前奉茶、一贯谦逊和顺、待人和善的黎若婉。
“太史公何等的见地与远见,寥寥几笔,替古人写出了过往,给今人指出了前路。奴婢粗笨,想着正月十五,武皇祈福,若有祥瑞降临,法师便可重得恩宠。”
薛怀义瞧着眼前宦官打扮的黎若婉,听着她复述那日自己求人带话的场景,心底不觉升起一股寒意。
“法师后来有差人来问我,正月十五的祥瑞,并未讨得武皇欢心,该如何?”
骨节分明的素手触摸着嫣红的嘴唇,眉眼之中满是对薛怀义的嘲笑,黎若婉瞧着呆愣的薛怀义,言语中也带了几分得意。
“我不过念叨了一句难怪汉文帝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黎若婉此话一讲,元通不觉身子一颤,双腿止不住颤抖,差一点跌坐在地上。
他忽的觉得这么多年,纵是朝夕相伴,自己未曾真的了解黎若婉。
她哪里是不懂笔墨的痴傻之人,而是满腹经纶的女子,像极了巾帼宰相上官婉儿。
“明堂失火后,武相派人缉拿了法师的徒子徒孙,细细审问了,原来薛法师近几年圈地为王、抢夺民女这些事可一样都没少做。”
宦官宽大的衣袖掩盖住了黎若婉的嘴角,一头乌发被拢起,乌黑的眼眸占了大半张小脸。
“更有僧人坦承,薛法师命自己装神弄鬼,做些怪力乱神的事情,活活吓死了沈医者。”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这个毒妇,你算计我。你为何算计我?”
薛怀义此刻才醒悟过来,自己中了黎若婉的算计,不由得怒火中烧,冲了上去掐住她细长的脖颈。
他习武出生,手劲极大,掐的黎若婉喘不过气来,只是她瞧着眼前狼狈不堪,脸上满是错愕的薛怀义,心中竟滋生出一种快意,艰难的发出一句疑问。
“冯小宝,你可还记得白檀?”
“白檀?”薛怀义眯缝起那双老鼠眼,陷入了回忆之中。
“薛法师殿前失仪调戏过的宫女也不记得了么?白檀最终自缢而死。”
元通眼含热泪,一脚踹在薛怀义的身上,内心的怨恨在这一刻迸发。
薛怀义未曾想到元通偷袭,一个踉跄不稳,松了掐住黎若婉脖子的双手。
黎若婉得了喘息,扶着墙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只觉得脖颈处火辣辣的疼痛。
“而你,不过是失了武皇数月的宠爱罢了,白檀可是丢了性命。”
元通仿若一只炸毛的猫般,发出一句怒吼,狠狠的又踹了薛怀义一脚。
只是薛怀义身体健硕,又是习武之人,元通哪里敌得过他。
薛怀义一手便拂开了元通的踹击,甩了甩了衣袖,面上显露出对元通的蔑视。
“脏东西,脏了你薛爷的手。”
他大步流星便要往外闯去,带着几分莽撞与慌乱,哪里还有护国法师的仪态?
“我要去面见武皇,告知武皇一切都是你这毒妇的阴谋。”
“来人呐,薛怀义伤了洒家,意欲行刺武皇。”
元通一头猛地撞在墙壁上,鲜血直流。
薛怀义方才踏出屋外,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被匕首抹了脖子。
他睁大了那双老鼠眼,嘴巴发出呜呜的声响,脖颈处鲜血直流,染红了僧袍。
他的面前,是方才破晓的天空。
太阳在鲜红的宫墙处露出一角,给静谧灰暗的宫廷送来一抹暖意。
阳光笼罩下的张浅墨,低垂着眼眸,冷漠着神情,瞧着薛怀义死在自己面前。
元通哪里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捂着鲜血直流的额头,哆嗦着手指,半响憋出一句对张浅墨的感谢。
张浅墨拿帕子擦拭了匕首上的鲜血,瞧着刻意低头试图躲藏自身的黎若婉,言语间带起了冷漠。
“黎娘子此番过于胆大了。”
乌黑的眼眸里充满了狡黠,就像一只灵巧的狐狸,穿了宦官服饰的女子抬起头,嫣红的嘴唇扯出一抹笑容。
张浅墨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被这只小狐狸算计在内,除去了薛怀义。
她大可大大方方的着常服来处死薛怀义,可却换了宦官的衣裳,露出半张脸引得自己生疑。
她应是知晓薛怀义并不会听从旨意,乖乖就范服毒死亡,只凭元通一人是处死不了他的。
黎若婉需要一个孔武有力、武艺高强的男人,一招击毙薛怀义。
而他张浅墨便是最好的人选。
只是,他更多是愕然自己竟乱了方寸,真的因为担心起眼前人的安危,毫不犹豫的诛杀了薛怀义。
可是退一步讲,更何况,太平姑母对薛怀义早有微词,在府中大肆豢养男宠,为着从中调教了出色的郎君,进献给武皇,自己如今杀了薛怀义,亦是可以在太平姑母面前露脸,得了她进一步的提携。
“多谢郎君救助之恩,奴婢感激不尽。”
被点破了心思,黎若婉却不慌张,大大方方的行了礼道谢。
张浅墨冷哼一声,内心却不知为何难受起来。
他是那般乱了分寸的来救助她,明知被算计却为自己的冲动找了借口,为何她却如此轻巧,给了轻飘飘的道谢?
方才,自己在屋外探听她的算计与质问,不免拍案叫绝,欣赏起她来,饱读诗书、有情有义、步步谋划,不落痕迹的假借武皇之手,除去了薛怀义,为自己的姐妹报仇。
这是太平姑母都尚未办到之事,竟这般轻巧的被她办到。真是一只披着白兔外皮的狐狸,那般软萌可爱的模样,却这样满腹心思,下手利落、心思奇巧。
倒是元通捂着满血的额头,痛苦的哼哼声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尴尬。
“你却这般对自己下狠心,撞的满头鲜血。”
黎若婉忙拿了帕子替元通止血,嘴里忍不住埋怨起满头满脸是血的眼前人。
“若是薛怀义逃了出去,我若不受些伤该如何向武皇交代?我可是要做御前一品宦官的人。”
元通疼得龇牙咧嘴,却不忘向黎若婉表功,猴儿般的眸子里满是得意。
提起武则天,二人方觉得时候不早,应是她该起身的时候,忙急匆匆往甘露殿赶。
黎若婉照镜瞧着脖颈处的伤痕,薛怀义恨毒了自己,拿了十足的力气,白皙修长的脖颈上满是红肿的瘀痕指印。
窒息的痛苦还在脑海里萦绕,火辣辣的伤口记录着伤痛,只是心里滋生出别样的快感。
在宫中日子久了,我原不知知晓这些史实是福是祸,只是见着曾经史书上的寥寥几句描写在我眼前成了真,史书上冰冷的人物在我眼前鲜活起来,心里却多了些惶恐。
如今,我竟觉得知晓这些史实是福气,因着我可以利用历史的走向,甚至于推动,去达到我的目的,去除掉我想要除掉的人。
所幸是冬日,领口出的风毛便掩盖了大半瘀痕,余下的拿了宝石颈链遮盖住,冰冷的宝石抚慰了伤口的火辣。
可是心也忐忑起来,见了自己恶毒模样、满是算计的张浅墨,会不会厌弃了自己。
下一刻,却又释然,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我便是这样的人,何须在乎他人的眼光?
黎若婉带着芝兰、腊月布菜时,元通正捂着受伤的脑袋在武则天身边哭诉薛怀义的恶行。
圆滚滚饱满的脑袋被白色的纱布层层叠叠包裹,间或有鲜血冒出,惹人心疼却又让人忍俊不禁。
武则天摸了眼前猴儿的脑袋,不假思索的给了他御前一品宦官的职位。
御前一品宦官,便可随着武则天临朝听政,知晓朝政。
元通伤好后,第一次随武则天上朝侍奉,回来便给黎若婉带了惊天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