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黄鱼馄饨
白瓷碗中满是胭脂色的乌梅汤,素手投放进些许碎冰,碎冰碰壁当啷响 。
黎若婉恨不得摸出手机拍照发朋友圈,配字:黎氏乌梅汤,武则天喝了都说好。
武则天处理完政务,喝了乌梅汤后满意的躺在榻上,似睡非睡,薛怀义手脚轻巧的替她捶腿。
上官婉儿在侧替她处理政务,黎若婉领着白檀小心伺候着茶水,元通则小心翼翼在旁拉动着风扇。
“原来当权的的是女人,男子也可这般狐媚。”上官婉儿冷眼瞧着小心伺候的薛怀义,言语中满是鄙夷,狠狠摔了手中的奏折。
黎若婉未曾想到,上官婉儿竟会如此直白,毫不掩饰对薛怀义的鄙夷与不屑。
权利是最好的媚药,无论男女,只要登上这至高无上的宝座,那便不再是凡世中的俗人,自有千万人去献媚。
只因,他们依旧是脱离不了六道轮回,红尘纷扰的男女。
黎若婉看得何其通透,却不搭话,只是满脸堆笑的将乌梅汤奉上,似那无知的妇孺、更似那看不懂世事、只知道埋头做果子的宫女:“舍人尝碗新制的乌梅汤,妾身弃了冰糖,加了些许桂花蜜在内,喝着倒也是爽口甘甜。”
上官婉儿自是不与黎若婉计较,更不忍拂了她的面子,接了乌梅汤在手,果然爽口甘甜、唇齿生津,解了内心的烦闷与燥热。不由得满口赞赏。
对此,黎若婉只是谦逊一笑,转眼间她却又满是苦恼:“这乌梅汤虽好,妾身却怕武皇厌倦了它,总是想着法子研制新果子。”
上官婉儿何等精明,一句听得黎若婉话中深意,白皙修长的手指取了碎冰在手中玩弄,嘴角却荡漾起一抹笑容。
她更是第一次仔细打量起眼前的宫女,温顺乖巧的模样像极了观音座下的童子,乌黑明亮的眼眸总是含着笑意,一笑便宛若弯弯新月,惹人欢喜。
难怪,年纪轻轻便得了邢娘子真传,做的一手好果子、煎的好茶,在一众稚嫩年幼的宫女中脱颖而出,讨了武皇的欢喜。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暖暖的照进殿内,琉璃大缸里的冰悄然融化,滴答的声响带来夏日的清凉。
薛怀义瞧着武则天深深睡去,理了理身上的僧袍,悄声叫嚷着要喝乌梅汤。
白檀闻言忙奉上乌梅汤与他,他却不接就了白檀的手喝了满碗。
黎若婉并上官婉儿瞥见薛怀义的无礼,只是怕扰了武则天好梦,众人知晓此等丑事,虽是震惊却无法大声斥责。
白檀更是性子软弱温和、见了如此场景更是心慌没了主意,只是顺从不得抗拒。
薛怀义得寸进尺,拦了白檀的细腰,拉紧了少女纤细无骨的手。
“不要脸的妮子,竟敢勾引法师。”原本在休息的武则天忽然惊醒,竟然反手给了白檀一巴掌。盛怒不已。
捧了白瓷碗的白檀一个不稳,白瓷碗跌落在地四分五裂,碗里残余的碎冰发出清脆的声音。
鲜红的巴掌印在白皙的脸上显现,白檀满腹委屈和难堪,却只能眼含热泪跪拜在地。
黎若婉心里慌乱,却立刻有了主意,忙大声训斥道:“越发没个规矩,竟打碎了白瓷碗,扰了武皇清梦,还不快滚出去。”
元通灵巧机敏,瞬间明白黎若婉假借训斥,实则让白檀脱身的主意,忙附和道:“笨手笨脚的东西还不快滚出去。”说着踢了一脚早已愣神的白檀。
白檀挨了一脚,这才缓过神来,忙不迭的退出殿外。
上官婉儿轻手轻脚的收拾了地上的残余,扶了武则天在榻上休息,狠狠踢了薛怀义一脚,一解心中积怨。
她顺着黎若婉的话劝慰:“武皇息怒,不过是个毛手毛脚的宫人,交与黎娘子处置便好。”
武则天狠狠踢了薛怀义一脚:“昏了头的东西,还不去佛前念经静心。”
薛怀义得了宽宥,一颗悬着的心终究是放下,手脚并用的出了甘露殿。
武则天望着薛怀义离去的背影,闭上眼眸,水葱般寸把长的指甲在榻上敲击。
“哒哒哒”指甲敲击声每一下都让黎若婉的心跟着颤抖,一旁的元通更是止不住颤抖双腿,二人心内担心起白檀,害怕她受了重罚。
“来人,传邢娘子见驾。”武则天终究是有了决断。
邢娘子年岁渐长,自黎若婉长成,得了武则天喜爱,她便少在御前走动,多是调教新进的宫人。
黎若婉出了甘露殿,拿了白瓷碗中的碎冰含在嘴里,冰冷入喉刺激了肠胃,她方才缓过神来。
元通扶着殿外的柱子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薛法师在宫外豢养女眷也便罢了,竟胆大到调戏御前的人,这性子着实太野了。”
“只是不知武皇如何处置白檀。”元通学着黎若婉也塞了满口的碎冰静心,含糊着担忧起白檀。
夏日的午后,阳光正烈,汗水很快打湿了衣衫,二人却不敢躲懒只候在殿外,期望白檀能免受重罚。
一盏茶的功夫,邢娘子方才从殿内走出,神色严肃悲戚,拉了黎若婉至僻静处。
“这是鸩毒,你可知晓如何去做?”
苍老的手将白瓷瓶递给稚嫩的双手。
“可是白檀无辜,邢娘子。”稚嫩的双手捧着白瓷瓶微微颤抖。
“可是她惹怒了武皇。”苍老的手与稚嫩的手紧紧相握,给予她力量:“你的胞姐又何辜?”
邢娘子一句话仿若一盆冷水,熄灭了黎若婉救助白檀之心。
“好孩子,去吧,这白檀是留不得了,我也老了,处理完白檀后,你便是御前奉茶的掌事。”
邢姑姑浑浊的眼眸被泪水凝聚,却替黎若婉拭去眼角的泪珠,明码标价的说出白檀之死的价值。
黎若婉望着邢娘子蹒跚离去的背影,突然开始嘲笑自己的稚嫩,这宫廷之中,每日冤死无辜之人还少么?
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了黎若清,想起了长姐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儿。
做了御前奉茶掌事,那么离自己的目标该是更接近了。
“若儿,邢娘子与你说了什么?”元通急不可耐的询问,却在见着黎若婉手中的白瓷瓶而愣神,瘫坐在地。
黎若婉进了小厨房,着手做起白檀最爱的吃食黄鱼馄饨。
先取了五条体积较小的小黄鱼,拿油锅两面煎至金黄酥脆后倒入泉水煮开,待得汤奶白后捣碎,拿滤网滤去鱼骨和残渣。
复又取了一条体积较大的黄鱼,去骨煎的两面金黄,鱼皮酥脆后投入那锅鱼汤之中。
小火煨着鱼汤的时候,黎若婉拿了面皮裹起馄饨。
裹馄饨的时候,突然想起与白檀这么多年的点滴,不觉留下泪水来。
昔年,她还是掖庭的罪奴,是白檀为她洗去身上的污垢,替她涂抹药膏,教她宫中的规矩。
这么多年,白檀如母如姐,伴她成长。
裹好的馄饨犹如一个个带尾的金鱼在鱼汤中游荡漂浮,末了,白瓷瓶中的鸩毒混着眼泪洒进了黄鱼馄饨之中。
厨房至白檀的住所不过百步,而她却步履艰难。
走至一半,终究是心有不忍,泪水早已决堤。望着手中的黄鱼馄饨,想着即将到手的掌事之位。
终究还是选择了白檀。
黎若婉跪在武则天脚下,羽扇般的睫毛沾染了剔透的泪珠,就连衣襟也被沾湿。
“武皇慈悲,还请放了白檀一条生路。”
“方才邢娘子来报,宫人白檀暴毙而亡,怎得如今,你却来替她求情,朕又不是华佗,如何救治得了暴毙之人。”
玉石般冰冷的手指,抬起黎若婉的下巴,沾染了赤色的蔻丹的指甲划过她的面庞,似笑非笑的眉眼,看不出喜怒,只是话语让人心寒。
“你若是除掉白檀,便是朕的新奉茶掌事,若是替她求情,那么朕不介意一夜之间暴毙掉两位宫人。”
武则天语气温柔,仿佛不是让黎若婉去杀掉白檀,而是让她去做一道果子。
那一刻,黎若婉才明白。
原来,黎若清也好,白檀也罢,在于上位者的眼中,不过是蝼蚁。
她恍惚着回了房,却见着房梁上悬挂着白檀早已冰冷的身体。
只觉得五雷轰顶,眼前一黑,跌坐在地上却不敢发出哭声,只是紧紧咬住了自己的手臂,嘴巴里满是鲜血的腥味,泪水模糊了视线。
白檀用脂粉掩盖了红肿的脸颊,换下宫人的服饰,穿了件嫩绿色的齐胸襦裙,外罩鹅黄外衫。长发简单的挽起只簪了支素银的步摇。
十年宫闱生涯,今日她早就预知了自己的命运。不哭不闹,只是梳洗打扮坦然赴死。
黎若婉不由得自嘲起自己的痴傻,用手支撑着身子,勉强起了身,想要倒一杯茶水来缓解内心的恐惧与哀愁,却见着桌上摆放着一封书信。
婉儿展信:
今日之事,没有牵连妹妹已是万幸,武皇的盛怒,怕是只能用我这条命来平息。
还请妹妹在武皇面前美言,勿要牵连白檀家人,白檀只盼着来生不入宫门,嫁一如意良君,相夫教子。
白檀绝笔
白檀走时,只有元通和黎若婉相送。
元通半是安慰半是叹息:“今夜武皇身子不爽,武相荐了御药房沈南蓼诊断,薛法师的恩宠怕是断了。”
“他失去的不过是锦衣玉食,而白檀,失去的是一条鲜活的生命。”黎若婉边准备夜宵的果子,边忿恨的回答。
元通少见这般的黎若婉,不由得愣了神,只听得她一句。
“你若是记得白檀的好,便听我的,同我一道除了薛怀义。”
一双美目里满是仇恨与愤怒,却只得压住,堆砌起笑意,前去侍奉。
待得伺候完果子,正见着当差的张浅墨,只是他正在愣神,失了往日的意气风发。
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却是上官婉儿在殿外守候的倩影。
小叶紫檀的托盘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黎若婉的心也跟着一颤,也惊醒了愣神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