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的确像何老汉预言的那样，只没上他的膝盖，还没到达大腿的根部。 　　好像记忆在提醒他，这一次是最深的一次了，何老汉大半生可从没遇上过这么深的水流。 　　他小心翼翼地蹚着、蹚着，不敢再唱他平素过河时喜欢哼吟的粤曲小调…… 　　虽然这一次过河是小鸡吃黄豆——强努，但何老汉还不致于到了惊慌失措的地步。 　　可就在何老汉扺达河中央时，忽然一股声若轰雷的巨大洪峰，迅速从上游漫卷了下来！ 　　当何老汉发现那一迭迭混浊的浪花，挟杂着无数枯树败草时，眼里不禁露出了恐惧的目光！ 　　他发梦也想不到，平时温婉如女子的三八运河河水，一瞬间变成了湍急的激流，如千军万马一般，怒吼着，咆哮着，以雷霆万钧之势，摧枯拉杇，向下游席卷而来！ 　　在惊涛骇浪中，何老汉像蚂蚁一样，瞬间被大水吞噬了！ 　　从此何老汉在这个世界上，彻底地消失了！ 　　只留下一个五岁挂零的小孙子何歪歪，独自在人世间飘零浮游…… 　　 　　****** 　　五岁挂零就死了爷爷的何歪歪，像中邪一样追着三八运河的下游，寻找爷爷的尸体。 　　直到他趴倒在河堤上的一棵苦楝树下，贴着地面的杂草累成狗。 　　没有了唯一的依靠爷爷，何歪歪像断线的风筝，一下子从升腾的万里高空，坠落地面，碎成了一堆齑粉！ 　　是的，生活给人最沉重的打击，莫过于突然消殒了一个最值得自己记挂的亲人。 　　而且这个亲人一直与他相依为命，伴他度过人生蒙童时期无数个漆黑的夜晚。 　　曾经在他冻馁交加、涸辙穷途之时，赠馈给他无数充饥的食物，使他在饥寒、孤独、绝望、哀哭中振起一股淋漓元气，支撑着他奋蹄振臂，笑迎每一天初升的朝暾！ 　　可是现在，这个心契魂交的、最值得依赖的人，却被三八运河的流水吞噬，他能不如刀锯鼎镬，烈火亨油？ 　　何歪歪将自己关闭在黄泥小屋里，整整有一个余月，足不出户。 　　他在小屋里啼哭，发愣，自戕，使性，有时会呼天抢地，高呼：“苍天啊！苍天！” 　　呼累了，他就睡；醒来了，他又继续呼。 　　外面，长风吹旷野，短雨洗芭蕉。 　　在这样的一种氛围下，没有人知道，一个经受了人生最沉重打击的五岁小孩，正躺在光秃秃的床榻上，独自以泪疗伤。 　　想起爷爷当年痛失儿子时唱的那首古歌：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覃，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何歪歪再度泪流满面。 　　直到有一天，他被三八运河对岸的喧吵声惊起，才擦干了红肿的眼眶，来到爷爷曾经经营过的菜园。 　　令他惊诧不已的是，爷爷的菜园子，已经被一个满脸虬髯的男人霸占了！ 　　那个虬髯男人是个蛮不讲理的家伙，他把菜园里的玉米，蕃薯，各种果蔬连根拨掉，又将围蔽的篱笆一一拆除，辟出了一大块阔落落的空地。 　　爷爷经营了一辈子的菜园，转眼之间灰飞烟灭。 　　站在废弃倾圮的空地上，何歪歪努力回忆起昔日花卉环园、果蔬缠绕的青葱岁月。 　　那时只要春天一到，瓜叶菊，海棠，月季，迎春，寿星桃，便跌岩有致，婉鸾可喜；入夏了则孤蒲葱翠，雀梅沁绿，倩叶婆娑的桔子，千黄百紫的岭菊，端庄古雅的宫粉茶花，一切皆湛然可爱；秋来则荳荚摇铃，玉米秀穗；冬至则落霞与孤鹜齐飞，轻岚与蜂蝶共舞，那诗情画意，自是让人心醉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