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天高路远
一切尘埃落定,我无力回天。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远赴春山县苏西乡履职。我没有参加单位为我举行的送行晚宴。我知道,所谓晚宴,不过就是籍着送行我的名头,大家大吃大喝一顿了事。
吃吃喝喝事小,我不知道有多少双幸灾乐祸的眼睛会盯着我笑。按照他们的说法,我进入此家单位,名不正言不顺,是关系户。
其实,我老爹在衡岳市一辈子,并不认识几个人。特别是场面上的人!我之所以能进入这家单位,还是因为我老爹有个老战友,他的儿子是农业局的一个不小的领导。
我早失去了挑选单位的资格。一个大学毕业,却没拿到毕业证的人,会给多少人浮想联翩?因此,我在老爹语重心长里,毅然绝然开始上班。
如今一切又开始烟消云散,我要远离家园,独自出征。
告别了父母,我提着简单的行李要远行。我没有告诉吴倩,我不想看到眼泪。我小姨承担了所有的任务,从化解我的思想,到今后未来前程的考量。以及到亲自送我远行。
她一直跟在我身后,喋喋不休。其间有几次隐隐晦晦地说了我和吴倩的事,我一个劲装傻,充耳不闻。
我的单位来了两个人送我,大家都很亲热地勾肩搭背说话,仿佛我是他们多年的战友加兄弟,其实这两个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临上车时,我突然萌生了一种去炸碉堡的老董和堵枪眼的小黄的英雄豪情。站在踏板上,我回转身,一一与他们握手说:“谢谢,谢谢!兄弟还会回来的。”
其中一个兄弟告诉我,乡里已经联系好了,我一到县城就会有人来接我。我一想还真不错,老子下乡也享受一回领导的待遇!
我算是市里下乡的干部,在乡干部的眼里就是领导!即使县里一级的干部,也不敢小觑市里下来比他低级别的人。
小姨送我上了长途汽车,把我的行李放在我脚边对我说:“在外要注意自己身体,山里夜晚冷,记得多加衣服。”
她的眼眶有些红,好像要哭。我笑笑说:“蒋晓月同志,我是革命干部,也是男子汉大丈夫了,放心。”
小姨拿手指点了我的额一下说:“你呀,是不小了,已经是大人了。既然是大人了,就不要我多说了哈。晚上看书不要看的太晚,那里没电灯,别把眼睛熏坏了。”顿了顿,她附在我耳边悄声说:“山里野花不要采!记着,你是男人了,要学会管得住自己。山里人,不会像吴倩那样好惹。”
我当然明白小姨所指的野花是什么。因此我脸上一红,扭捏着道:“放心。”
小姨还是不放心地叮嘱,比我老娘啰嗦多了。于是我有些不耐烦,推着她下车。小姨苦笑着,耐不住我身高力壮,只好一步一回头下车。
看一眼站在车窗外的小姨,我心想,天高皇帝远!谁能管住我?小姨不让我采野花,老子偏要采!吴倩要嫁人了,嫁了人的她,还能是我的吗?即便是,远水难解近渴。何况山溪水比任何的自来水都要干净营养。
车终于开动了。我再看一眼小姨,已经渐行渐远。
这是一趟往春山县的长途客车。满满的一车人,连过道里,也塞满了人。空气里充溢着一股难闻的汗臭味。
一车陌生的面孔,我失去了任何说话的兴趣。闭上眼,忍受着汗臭、口臭和一股说不清楚的味道,开始假寐。
车跑了几个多小时后停了。我跟着旅客晕晕沉沉下了车,抬眼一看,是一家路边饭店,我们需要中途停车吃饭。
这是间很小的饭店,老板是个大胖子,油光闪亮的脸上绽开着谀媚的笑。
司机直接上楼,在跨进门时回过头对我们大吼:“大家都要吃饭啊,一路不停了啊。该吃的给老子放开吃,该拉的他妈的快点拉。等下饿死了不要怪老子,拉到裤裆里也不管老子的事啊,反正不停了。”
我问我旁边的一个农民模样的老年人,还要多久才到春山?
老农斜了我一眼说:“早着呢,才进山!”
我随着旅客进了店,靠墙的地方放着几个大木桶,盛着一些叫不出名的菜,热气腾腾但发出很难闻的味道。
一个身材非常苗条,面目清秀的女孩子挥着一把铁勺,忙忙的往旅客的碗里打着菜。正看着,过来了一个身材很魁梧的男人,大声对我说:“看什么看?排队。”
我一点胃口也没有,闻着满屋子的怪味,我有呕吐的冲动,我说:“我不吃,排什么队?”
“呵,你不吃?不吃靠边去啊。把钱交了滚开。”
我说:“我不吃你的饭,我交什么钱?”
“你妈的找打吧,反了你了?不吃也得交钱。是不是要爷告诉你小子怎么做啊?”他的布满横肉的脸上浮着一丝阴险的笑:“没出过门吧?要不要老子教教你出门在外的规矩啊?”
我闻言火起,老子怎能受你一个流氓的鸟气?
正要发作,打菜的女人喝道:“阿牛,你不看看人家是城里来的啊?你一个粗人,就知道野蛮。”她冲我笑笑:“你还是吃点吧,山里夜凉风冷,喝点热汤有好处。”
她的鼻尖沁出了一层汗,如荷面上的水珠晶莹剔透。
阿牛的男人被女人一说,就讪讪站一边去了。拿眼一直瞪着我,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拿了一个碗,排在一溜人的后面打了一碗辩不出颜色和味道的饭菜。
我实在是吃不下。我旁边的旅客都在狼吞虎咽,坐了几个小时的车,他们是饿坏了。
我也饿,可是我实在是吃不下。食欲这东西,不是因为饿就会没有原则。
我把碗推到一边站了起来,旁边的老农问我:“不吃?”
我点点头。
“呵,城里人吧,年轻人,多少还是吃点,别浪费。”
我说:“这哪里是饭菜啊,跟猪食差不多,能吃吗?你要不嫌弃,你拿去吃,好不?”
老农看我一眼,也不说话,伸手端起我的碗就把饭菜倒进自己碗里,埋头呼啦啦地吃。
我看着周围一群埋头吃饭的乡民,他们很认真地消灭着碗里的残汤剩饭,汤汤水水的吃得特别的香。
我的胃一阵痉挛,胃壁抽蓄着,似乎上气不接下气起来。
阿牛过来了,朝我挥了一下手:“去把钱交了。”
我问:“多少?”
“十五块。”
我不说话。识时务为俊杰,这话我在读小学的时候老爹就告诫过我。因此我无比乖巧地交了十五块钱。回到车上,老农已经上来了,正打着饱嗝,见我上来,朝我招了招手要我过去。
他问我:“干部,你去春山县做什么的啊?”
我说:“我去苏西乡。”同时我很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干部?”
老农笑笑说:“你们干部,自然有干部的样子。我看你就是个干部的样子。人长得标标致致,衣服干净,说话不高声。”
我说:“干部还有个样子啊?”
老农笑眯眯地说:“干部当然有干部的样子。像你这样的人,不是干部,就是骗子。你看我,土改的时候也做过生产队长。”
我上下打量他一下说:“我怎么看不出你有干部的样子?”
老农正色道:“我们那时候的干部,跟你们现在的干部当然不一样,我们当年啊,是先干一步,哪里有你们现在的干部那么有官相。”
我笑笑不做声,心里想,干部也要与时俱进的嘛,过去的干部的带领大家打江山。现在的干部是坐江山。打江山需要出生入死,冲锋陷阵,守江山只需动动脑子嘴皮子就行了。
“你今天可能是到不了苏西啊。”老农抚了一下肚子:“还有几十里山路,晚上没车去。”。
“没关系,有人接我。”我说。
老农感叹道:“想当年,我去苏西搞土改,我们三个人从春山县城出发,走了半天。连个牛车都没有。现在的干部多好,有专车接,有专人迎。排场好。”
我说:“我这次也是去搞社教工作,还要兼任苏西乡的秘书。”
“好好,不错啊,年轻人。”老农给我让出了一点坐位:“坐下说说,这么年轻就做了秘书,前程无限啊。”
“我是革命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我戏虐地说:“领导叫我干啥就干啥。社教工作,利国利民。”对他让出来的地方我没坐,确实是因为他身上有股汗馊味,我有点顶不祝
老农见我不坐,又移过来屁股说:“去睡会吧,早着呢。”
回到自己的座位我拿出一本书,《明清小说选读》,看了几页,感觉眼皮有些沉重,合上眼,沉沉睡去。
等我睁开眼,车已进了山。两边都是看不到顶的山峰,山上树木葱郁,青石兀立,石间溪水奔腾,偶有一只白鹭从树尖掠过,留下悠长的鸣叫,顿时惹起心里的无限惆怅。
天快黑了终于进了城,一些零乱的建筑堆砌在窄窄的街道两边,没有路灯,也不见有几个人,从街边小铺里传出港台歌星的靡靡之音。
长途汽车站里的电灯幽暗昏黄,我随着旅客下了车,站在地上我做了几个扩胸的动作。做完动作,我开始打量眼前的这座小城。
还没从暮色苍茫里看清春山县的面貌,这时过来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先朝我笑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您是市里来的陈秘书吧?”
我点点头说是。
她夸张的拍拍胸口说:“老天,终于等到你了。你的车都比平常晚了三个小时了,我在车站里问了好几次,人家都快把我当神经病了。”
我说:“可惜我不是司机,要是我,可能提前三个小时到也说不定。”
“那我还不是要急?”女孩子捋了捋额前的刘海,介绍自己说:“我是苏西乡的团委书记,我叫柳红艳。欢迎陈秘书来我们苏西乡指导工作。”
我连忙摆摆手说:“柳书记别客气,你是书记,我就是个秘书,何况天高地远的来打扰你们,真不好意思哩。今后还请柳书记多多帮助才好。”
“我们大家都不要客套,好不好?今后共事的时间还长着哪。”柳红艳接过我手里的行李说:“乡里接到通知,说是市里抽调一批年青干部下乡搞社教,刚好我们乡缺少一个秘书,就请示上级要加派秘书,结果上头说,社教的同志兼任秘书。哈哈哈哈。”她大笑起来,笑声爽朗活泼,感染得夜色都开始生动起来。
我们找了家小小的饭馆吃了饭,柳红艳就拿着我的行李在前头带路。
一辆拖拉机停在车站的外边,司机看到我们过来,热情地从我手里接过行李扔到车厢里,转身拿出摇把,嗨吃嗨吃地发动了机器。
我站在旁边哑然失笑,哈哈哈,拖拉机接我,我原先还以为最差也得来一辆北京212。
柳红艳看我迟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乡里条件差,全乡没一台小车。再说,有小车也走不得,路况不大好。这是我们乡技术最好的司机大哥。我们要走夜路,安全重要。”她带头爬上车,伸出手来拉我。车厢里铺着一层厚厚的稻草,上面盖着一层塑料布。
稻草散发出一股田野的清新。仿佛整个身子,都被田野包围,让人顿生一种温馨的情愫。
这层稻草,就是我要去苏西的软座。